勤政殿。
殿内燃着龙涎香,丝丝缕缕薄烟从龙纹香炉冒出,浓郁强烈的琥珀香渐渐挤满整座大殿。
武钺帝靠靠在矮榻上,支着下巴,合眼养神,凌厉冷峻的面容此时平和安静,丝毫看不出方才在金銮殿上的怒气。
然而周围站着服侍的太监宫女却不敢吱声,生怕一个不留神就惹得武钺帝心情不佳。
直到一抹银白色身影缓缓走入,众人心里一直提着的心终于落下几分。
武钺帝听着脚步声,倏地睁开眼睛,随手指着一侧,“下一盘。”
宽敞的矮榻中间是一个棋盘,并无任何棋子落下。
“儿臣遵旨。”
一旁的曹公公直接挥手让服侍的人下去,而后亲自倒茶给下棋的二人。
落座后,卿翎云执了一颗白棋放入中间,看似随意,却惹得方才一直面无表情的武钺帝笑了。
“小五走这一步是想提前结束?”
卿翎云往下一瞥,似是才看清:“儿臣看错了。”
不慌不忙又重新推了个位置,却被武钺帝移了回来,“落子无悔。”
言罢,往一侧落了颗黑棋。
紧接着,卿翎云往旁边落了一棋,看着似乎有些急促。
武钺帝则是一直慢悠悠下着,胸有成竹。
直到最后,满盘死棋,武钺帝才感叹:“小五居然也会使小心眼了。”
卿翎云轻笑:“父皇谬赞了。”
“朕可不是在夸你。”
下了一盘,心情畅快些许,武钺帝摆手让曹公公收拾好棋盘,才慢悠悠开口:“今日老二跟老三的事,你如何看?”
帝王之心,高深莫测,随意一句话都能让人揣摩良久。
一旁的曹公公不免为凌王捏了把汗。
卿翎云略做思考,随即看向面前的帝王,“二皇兄需要严谨治下,三皇兄需要和陈尚书一同管好陈氏子弟。”
武钺帝眼睛微眯,透着一丝锐利。
“这是朕方才在殿上说的话,小五倒是照搬不误。”
卿翎云微微一笑,丝毫不畏:“因为父皇说得在理,错误既已发生,除了惩戒,更重要的便是打理后续,否则同样的事情终究还是会发生。”
武钺帝冷哼一声:“你那两个皇兄若能早些处理,就不会造成今日这般场面。”
话出口,方才的好心情肉眼可见的变差。
卿翎云笑道:“两位皇兄才智过人,定能妥善处理,父皇莫气了。”
他抬手往武钺帝的茶盏倒了杯茶水。
随意一举,却让武钺帝低沉的心情又往回升了些。
“还是小五比较懂事,不像其他孩子那般闹心。”
武钺帝似乎年纪上来了,尤其喜欢念叨容易惹事的几个孩子。
从昭王、瑞王到还未成年的两个皇子、再到公主们,他不厌其烦地跟卿翎云说着,最后又叹了句:“要是其他人像你这般懂事就好了。”
卿翎云淡笑不语,继续品茶。
一旁曹公公适时续茶,心下暗忖。
所谓懂事,又名省心。
凌王自降生起就特别省心,既没有太折腾自己的母妃,在襁褓中也安静不哭闹,孩童时期就招得久未露面的国师收为关门弟子,
名声大振。往后更是一帆风顺,一直安稳地长大,从未遇到任何险恶计谋。
或者说,在遇到之前,那些计谋都被无形化解了。
就像冥冥之中自有佑护。
要知道,凌王行五,上头仅有两位成年兄长,下头也只剩有两位未成年皇子,最小那位都排到第十了,可见皇子能安然活下来实属不易。
在曹公公看来,一位运气极佳的皇子,对天擎来说,是一件好事。
可惜凌王身后并无强大母族,更是早早便退出权势之争,就等着哪天某个兄弟即位,就拎着包袱云游四海去了。
想到那个场景,曹公公莫名一乐。
连忙回神,继续伺候两位主子。
“对了。”
武钺帝数落完不省心的几个皇子公主,又开始询问卿翎云的家事,“你府里如何了,你那王妃可还好?”
卿翎云笑着点头:“王妃自然很好。”
“看来小五是很满意了。”
武钺帝对于这个儿子能找到知心人很舒坦,有些自得于自己的下旨。
当初太后想要直接下旨,被他拦下,他的孩子怎能因为一点交情就供人选择?
不过小五也的确该成家了。
他将人喊来询问,本以为会像之前那般被拒绝,不料小五应下了。
“小五。”武钺帝笑眯眯道:“你还没跟父皇说,你为何会想娶赵家女儿?”
卿翎云笑容温和,没有半丝犹豫:“禀父皇,儿臣并非想娶赵家女儿。”
武钺帝不解了:“那为何答应?”
卿翎云虽笑着,眸中却一片淡然,“赵家也好,李家也罢,无论父皇那天说的是哪家姑娘,儿臣都会用一百零八抬聘礼将人娶回。”
好似占用了凌王妃一位的人,是谁都行,并无特殊之处,更无须在意。
武钺帝难得无言:“这又是国师交予你的?”
天擎国师行踪不定,即便是武钺帝也难得见上一面。
不过自从国师收他小五为徒后,每当小五手里出现些什么稀罕东西或是做些什么奇怪的事情,他便知道国师曾来过。
他把这次的事也联系到国师身上了。
卿翎云微微一笑,似乎有些神秘,“儿臣算出来的。”
武钺帝蓦地就气笑了,忽地就不想再说什么,摆手让人赶紧离开,“走走走。”
卿翎云站起,行了一礼,“父皇注意身体,儿臣告退。”
曹公公恭敬地将人送出去,转过身子时也是没忍住笑了。
天擎国师占卜术闻名九州,然而他们殿下却没能将占卜术学到精髓。
算一个,一个不准。
年少时还为此得罪不少皇氏宗亲,偏生殿下还玩得挺高兴。
不过,谁让凌王背后兜底的人是他们的武钺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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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勤政殿待了许久,卿翎云算了下时辰,索性不去当值了。
而编修文书的官员们也习惯凌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反正今日依旧无事可干,一群人在那喝茶畅谈人生,好生感慨一番。
宫墙外,元青看着自己主子上了马车,递了张纸条进去。
感受着马车内的安静,他莫名捏了一把汗。
忽地,里面传出一阵笑声,似在自言自语:“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元青想,那怕是上京一群人都被咬光了。
随即,隔着帘子,一道温润声音传来:“先去趟明玉斋。”
“是。”
元青连忙驾车前去。
明玉斋,上京最大的饰品铺子,买给谁不言而喻。
而此时的盛芳阁,赵蔓浔正不慌不忙地练着字。
按理说,说了不恰当的话,还把女先生气走,她应该惴惴不安,等候卿翎云的责备。
但在做完点心后,她顿感短短不到三个月的人生不应该为此等小事烦恼太久,应该再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于是便坐下来,安心练字。
说不定练好了,下回投胎的时候可以用上。
至于点心什么的,可以等卿翎云下完朝再去送,为此她还特地勒令不许丫鬟吵闹,传膳时再喊她。
此时窗外日头很足,有几缕透过漏窗洒到桌子上,扫起细微的白色尘埃,赵蔓浔便将写好的几张字帖放到日光处晾晒。
写完一张,又重新拿了张新的来写。
沉浸于练字的赵蔓浔并未听到书房外边几道稀稀拉拉的声音,板着一张小脸,格外认真。
卿翎云一踏进书房,便是瞧见这般场景。
临近日中的光束渐渐短了,洒在女子梳好的发髻上,朱钗错落有致地点缀着,透着极为好看的颜色。
卿翎云缓声走进,站至桌子前。
光线突然被挡住的赵蔓浔:“?”
疑惑抬头,看清来人,猛地僵住。
不是吧!
难道她把女先生气走这事这么严重,以至于这个人居然翘班回来数落她来了?!
“王爷……”
赵蔓浔有些紧张,刚要起身行礼,便听他道:“别动。”
于是赵蔓浔立刻不动了,维持着写字的姿势,连手里的笔都没放下。
紧接着,头上忽然多了些重量,似乎有什么东西插到头发里面了。
“好了。”
卿翎云满意地收回手,往旁边的椅子随意一坐。
赵蔓浔愣愣地看着卿翎云坐在那,想摸一摸头上的东西,但发现手上沾了墨,便道:“王爷,您往妾身头上插的是什么?”
“簪子。”他道。
神奇,居然给她送簪子?
此时揽月正好将茶端上,给两位主子倒了一杯,又轻声出去。
赵蔓浔将笔放下,用没沾墨的手指手指端起茶杯慢慢喝着,边喝边思考卿翎云给她送簪子的原因。
按照原文定律,王府发生的事情男主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目前的情况是,男主知道了她将女先生气走的事,还有那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
正常人发现自己莫名躺枪挨愤青骂了,肯定也会对该愤青不满,更无论还来送礼了。
是不是打算先抑后扬,先来甜枣再来棒棍?
“还有。”卿翎云继续道:“昨日你的衣裳在我那处弄脏了,我让人买了一套当做赔礼,不过…”
他看着面前被墨汁染得像只小花猫的人,微微叹气:“貌似一套也不够夫人如此糟蹋的。”
清隽的眉微微拧着,上下扫来的眼神似乎在思考要不要给她多置办几套衣裳,整一副和蔼可亲大家长的模样。
“……”
赵蔓浔有些受不了这个眼神。
她眼神逐渐警惕,小心谨慎道:“王爷今日为何这么早就回来?”
据小珠八卦得知,这人平时午膳都是在外边用,用完才会回来。
难不成真的半路听到她的狂言狂语,打算回来惩治她?
赵蔓浔急急忙忙思考着推锅大法。
卿翎云看着她眼珠子乱转的小表情,就知她又脑补了什么,也不急着出声打断。
悠悠抿了口茶水,简单落下两个字。
“翘了。”
赵蔓浔震惊了两秒,又觉得理所当然,毕竟这是位不喜欢干正事的王爷。
她轻咳两声,又问:“那王爷来找妾身只是为了送妾身簪子吗?”
“不全是。”
卿翎云支起下巴,手指玩着扫到膝盖的一缕暖阳,桃花眼微微上扬。
“夫人,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