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师回朝已是隆冬十二月初。
朔风总在晚上吹的猛烈,在扶光映出山廓时安歇。林笙回到垣来城后一直睡得不安稳,戚王找太医调安神方子也不见效。
她闭眼就会看到刀砍在母亲背上,血光和血腥侵蚀自己的五感。
“不要!”
“阿笙,又做噩梦了吗?”
褚申墨和姜怀彻都在房间里,听到她的惊呼立刻冲到床前。
“嗯,一直是母亲去世那晚。”
“好阿笙,这里是垣来城,不会有人再伤害你。”褚申墨将她搂在怀里,姜怀彻站在一边看着她。
“陛下的旨意下来了,这几日让我们正式认你为义妹,年后随其他世家子女入宫听学。”
“所以……要离开戚王府了吗?”
“嗯,虽然与父皇私下讲过你和戚王的缘分,但为了避人口舌,还是先去阿彻府上住好。”褚申墨将一块玉佩放在林笙手上。
玉佩是褚申墨自小带在身边的,他一向宝贝的紧,现下愿意拿出来给林笙,可见他对她的看重。这也意味着,林笙此后便是东陆储君褚申墨的义妹。
“谢谢……阿墨哥哥。”林笙懂事的换了称呼,软糯声音听的褚申墨心满意足。
姜怀彻在一旁吃味:“我不给你信物就配不上一句哥哥吗?”
“阿彻哥哥。”林笙对着姜怀彻乖巧一笑,他瞬间开怀。
“听他在这酸言酸语的,为了你,姜府可是改头换面了。”
“是呢小姐。”汝安在一旁帮腔。林笙看着三人满面笑容,刚刚的心慌被安抚了不少。
三月下旬,林笙穿幽谷蓝配风信紫的新衣被姜怀彻宝贝似的送进宫。
自上旬开始,姜怀彻几乎叫了全城的布庄送衣样到府里,任由林笙选衣配色。他幼时孤苦,记得母亲说过,新年第一天上学要穿新衣,但他没有上学的束脩,更无新衣。
如今林笙要从他府上去与世家子女一同听学,姜怀彻必不会让林笙被他们压一头。
布样和成衣流水似的入府再搬出,林笙一件也没看上。
姜怀彻苦恼怎么哄这个丫头高兴时,褚申墨叫了位不开店也不为权贵制衣的裁缝去找他。
当他拿出自己染的布,林笙的眼睛像蜡烛初燃一样明亮。
“你这丫头,惯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不过也好,这样才能符合我姜怀彻妹妹的身份。”
林笙撇嘴一笑,不理会姜怀彻。
褚申墨需要在宫里协办宫宴和群臣朝贺,时不时要被皇后押着见各家女子,自把林笙从戚王府接回姜府再未露面。
姜怀彻趁着休沐或者下朝,带林笙整日骑马射猎,在都城周围玩了个遍,遇到她没见过的新奇玩意也不吝啬,各式各样的全部带回府里任她把玩。
就这样,姜怀彻用三个月,把林笙从刚刚失去父母的哀伤中拔了出来,她还是会在想起父母时难过,但更多时候跟着姜怀彻填满整天时间,也便不会想起那些事情。
褚申墨在殿上议政,遣来白福接林笙入宫,马车停在宫门口,他便等在宫门口。
“有劳白公公。”姜怀彻在车下与白福客套了几句,都心知肚明,以褚申墨对林笙的态度,他们也都是为一条线上的主子跑腿。
东宫的杏花开的雪白,红墙琉璃瓦下相映成画。
林笙蹲在小花园里捡花瓣,回去和着浆糊做点手工或许不错,汝安见状想扶她起来:“小姐,您是贵人,这种事奴婢来做就好。”
“我们一起吧?”林笙给了汝安一个她从未在主人家口中听过的结果。
汝安蹲下,和林笙一起挑拣浮在泥土上层的杏花瓣。白福站在一旁只是看着,褚申墨吩咐过,林笙在东宫做什么都不要干涉。
“你是何人?”一个略带稚嫩的男声突然出现在身后。
白福一激灵,立刻转身:“庆王殿下安。”
林笙闻言站起:“你又是何人?”
白福和汝安意识到林笙是在假装没听见刚刚白福怎样称呼男孩的,却又不好上前说什么。
“我乃庆王褚申策。”男孩目光向上,骄傲的紧。
“你眼睛有问题吗?教导姑姑没告诉你与人讲话要看着对方吗?”
褚申策一顿,骄傲的气质被林笙两问堵的七七八八:“大胆!哪里来的无礼小儿!”
“本小姐林笙,太子殿下义妹,你说我哪里的?”混淆概念一事,林笙自小就会,“小儿是形容你的,不是形容我的,就算你骂我,也得说女子。”林笙一步步靠近褚申策,两人就要贴上。
“原来你就是临江来的那个啊。”褚申策看着近在咫尺的林笙,气势已经快泄没了,但还强撑着,毕竟开场那么帅,怎么能在一个村姑面前败阵。
“我,叫,林,笙。不叫‘那个’。”林笙又往前走了一步,褚申策后退一步。
汝安自知身份不够,不敢去劝。白福平日里苦褚申策久矣,也不敢去劝。
李重迈着小步站在褚申策旁边:“大胆林笙!这里是皇宫,你面前的是庆王殿下,怎能如此无礼!”
“戚王爷没让我行过礼,阿墨哥哥也没叫我行过礼,这里是东宫,有人不通报便站在我身后,还将我收集的花踩烂,自称骄傲的与我无礼交谈,我为何要行礼?”
褚申策顺着林笙手指的方向看去,才看见自己刚刚站的地方有一小堆花瓣,已经被踢散,有些还被踩进了泥土。
李重一时间也语塞。
褚申墨在前殿没发现林笙,顺着宫女的指引找到小花园里来,看见她瞪眼看着褚申策,便知这个内宫小霸王肯定是惹到林笙了。
“阿策。”
“皇兄。”褚申策如得救星般,转身规矩行礼,避开了林笙的视线。
“阿笙,怎么了?不开心吗?”
“我攒的花瓣被无礼小子踩坏了。”
“我是庆王,不是无礼小子。我帮你再捡就是了……”褚申策的声音越来越弱。褚申墨一听便知道这件事是自己这个弟弟理亏。
“好了阿笙,阿墨哥哥也陪你一起捡。”褚申墨蹲下摸摸林笙的头,看得褚申策羡慕,他凑过来。褚申墨笑着也摸了摸他的头。
“殿下,这不合规矩。”
“无妨,东宫就这几个人,陪阿笙捡点花瓣没什么不合规矩的。”
白福闻言拉着李重蹲下一起。
“阿笙要这花瓣做什么?若是喜欢,我将这杏树移几棵去姜府,或者你折些也无妨。”
“只是想做一幅花瓣画,树上的花长的好好的,若是因为我便要早枯几日,会内心不安,已经掉在地上的捡起来用刚刚好。”
褚申墨有些欣慰。之前他听姜怀彻说,林笙经过几个月的蜕变,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可怜兮兮少年老成只偶尔说几个字的小女孩了,如今活泼的紧。眼下看tຊ来,她的话确实多了不少,应是进入正常生活的状态了。
甚至,能治住褚申策这个小霸王。
褚申策在林笙面前丢了面子,主动请缨带林笙去经书殿。褚申墨笑着应下——有刚刚那一折腾,褚申策在林笙这是讨不到便宜的,他放心的很。
“午膳我叫了阿彻进宫来,下学后我去接你。”褚申墨好心情的帮林笙装好书本,交给了汝安。
“好诶。”林笙看着满满一包花瓣一扫刚刚与褚申策拌嘴的不爽,只留褚申策在一边像个多余的人。
“皇兄,什么时候我也能和你一起吃饭啊!”
“等淑妃娘娘放你来我这吃饭。”
褚申策闻言,老老实实行礼告退,等他母妃答应,还不如等他单独开府容易。
林笙跟在褚申策穿梭在宫道。离开东宫,褚申策像是野鸟归山。
“你叫林笙是吧,那我也叫你阿笙。”
“随便。”
“你肯定不知道经书殿在哪里。”
“在御花园,太子少傅孙磐先生向陛下建议,将御花园原茶所改成经书殿,供皇子、公主和获准入宫听学的大臣子女听学所用。花草有养人心性之好,陛下应允。”
褚申策没想到林笙知道这个“冷知识”。
“你第一天听学,孙先生定然会考你背过哪些诗的。我给你念两句,你先记着。你才刚来,背的不多也没关系。”褚申策假装整理了衣袖,双手一背,“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诶?你会这个?我还有,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诶我还有!”
“庆王殿下,别有了,马上到了。”林笙停住脚步,打量着褚申策。
他虽然还没长开,眼睛却里有种不谙世事的明亮,在宫城里能有这样一个皇子,实属难得。
“啊,好吧。你是皇兄的义妹,自然也是我的妹妹,这宫里有事我罩着你!”褚申策把手搭在林笙肩上,林笙默默移开。
“目前我在这遇到的最大问题,就是你。”说完,她带着汝安头也不回的往前走,留褚申策原地迷茫。
所谓进宫听学,不过是只有她一个人进宫听学罢了。
孙磐对着面前的两个学生,先是看了一眼褚申策,欲言又止。转头看向林笙。
“林姑娘此前在家中都看些什么书?”
“回先生,林笙已读完四书,但学生资质愚钝,尚不解其意。”
“姑娘谦虚,这般年纪能读完四书已是相当不错。”孙磐又看了一眼褚申策,无奈摇头。
孙磐问了林笙几个问题,林笙对答如流。
他们现在讲课的地方四月末会为进宫听学的各家公子讲学,太子褚申墨也会在此听学。显然是不适合林笙,孙磐准备写奏章让林笙去皇后宫中的小学堂,与公主郡主们一同学些女子擅长的东西,以她现在的学识,待大些再进经书殿也不迟。
林笙规矩的行了礼。孙磐让二人抄写《论语》。
褚申策的屁股和软垫过敏,刚写三个字便坐不住的拿着毛笔去林笙桌子上。
他在桌子另一边拿着笔胡乱画,弄得纸上全是墨渍。自己玩的没意思便探头看林笙写什么:“你写的什么?”
林笙假装听不到,不理他。
“我问你话呢!”说着,他拿起笔在林笙写好的字上斜斜的划了一笔。
林笙换一张纸,继续写。褚申策不服气,又划了一笔。
林笙再换纸,褚申策直接拿着砚台扣在了她的书上。
“褚申策!宫里用的纸墨都是当世最好的。你知道这一张熟宣要南方的工人做多久才能筛选进宫吗!这本书要匠人们一个个把字刻出来,在浓墨的房间里印好几天才能印出来!”林笙啪的把笔敲在案子上,“你是皇子便可以为所欲为吗!”
林笙一番话说的褚申策原地愣住,房间里只有二人。这是褚申策出生来第一次有人训斥他。
训完褚申策,林笙拿出新的纸,开始默写孙磐布置的章句。
褚申策坐了一会,又羞又愤,最后自己奔门而出。
李重看见自家主子如此,也紧追了上去。汝安看着屋子里低头书写的林笙,不敢打扰,只能在门外忧心。
快到中午,褚申墨来接她,一进屋只看见她周围的满地狼藉:“阿笙,阿策那小子欺负你了?”
“不知道哦,他大概被我骂跑的。”
“嗯?你还能骂跑他?这些年在内宫上山爬树摸鱼掏鸟蛋的事情他可没少做,连淑妃娘娘也管不住他,你竟能骂跑他?”
“阿笙不知道,我写完了。”林笙写完最后一个字才抬头看褚申墨,忽闪的眼里只有无辜的光。
“阿笙的字写的真不错,走吧,我带你去侧间找孙先生,若是没什么事,我们回去吃饭,下午阿彻带你出宫。”褚申墨拿起林笙的课业,牵着她离开被褚申策弄得一地狼藉的经书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