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出云层,洒在树林中的草坪上。
草坪中央,有一方如镜的小小湖泊。
湖泊之后,有一幢爬满青藤的小小木屋。
吴宁儿坐在木屋的窗前,脸上露出惬意的笑容,轻声道:“丁三哥,你这位猎户朋友真会享福啊。你看这里,远离尘世烟火,清山绿水,阳光普照,静美如斯。人生之趣,也不过如此了。”
丁阿三憨憨地笑,道:“姑娘倒是个有心人,不像我这种蠢物,什么美呀,什么诗呀,从来没想过。”
吴宁儿认真地说:“我认识一位姓高的公子,常常来漱玉院,别看高公子长得像一头肥猪似的,不过倒真有点才华,会填词谱曲,他还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人生不止苟且眼前,当有诗与远方,这话好多人喜欢的。”
丁阿三唔了一声,没有其他话说。
吴宁儿指着山间的阳光草地,继续道:“丁三哥平常那么辛劳,就算不读诗,也可以想想远方的。我若是你,有你那样的武功,哪用去赶车呢,就在这里打打猎,读读诗,晒晒太阳,这一生可美了。”
丁阿三笑道:“姑娘真会说笑。就拿你的话来说,你以为阳光是天天这般照么?三伏六月,太阳会晒掉你一层皮,遇上雨季,这木屋连着人都要发霉。打猎能天天打么?冬天大雪封山,鸟飞兽藏,哪有什么猎物可以打,就算那位猎户朋友,也只是夏秋之季在这里住,平常还得在山下种地呢。嘿嘿,没有钱,哪有什么诗意,哪有什么远方。”
吴宁儿白了他一眼,道:“财迷,真没情趣!”
丁阿三点头道:“姑娘说得是,我真没什么情趣。不过我说了您可别生气,钱这个玩意儿,在不同的人眼中是不同的东西。你在漱玉院的时候,那些客人要见你一面、喝上一杯清茶、对饮一杯酒、说上几句话,也得花上几十两银子才行,要看你跳一段舞,百两银子都还不够呢。”
吴宁儿脸又红了,也不知怎么回话。
丁阿三笑道:“我可不是埋怨姑娘,这不是姑娘的错。我说是钱的事儿,咱们大明的七品县令,月俸也才八石米,换成银子也不足五两,一个清官,一年的俸䘵才能见姑娘一次,做官尚且如此,寻常人家有衣御寒、有米充饥,日子都算美了。若是遇到兵马之乱、或者饥荒年份,老百姓的悲惨,姑娘恐怕是闻所未闻的。”
吴宁儿不服气道:“谁说我不知道,其实你说的饥饿,我是知道的,只是那时我太小,只记得饿的感觉,记不得当时的事情了。”
她一说到饿,肚子似乎知晓她心意一般,发出咕咕叫声,吴宁儿颇为不好意思,羞答答低下头,听到丁阿三道:“说到饿,我倒真饿了,咱们从慈云寺离开就啃了两块干巴巴的面饼,在凤凰集没来得及吃饭又跑路了,还没正经吃过饭呢。吴姑娘,你会做饭么?”
吴宁儿神情尴尬,道:“烹茶斟酒我会,做饭……我还没学过呢。”
丁阿三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径直去取出木屋中藏好的风肉糙米,又从屋后采摘了地里的青菜,劈柴生火、切肉淘米,不多时便有米饭肉菜的香味传来。再过片刻,丁阿三便乐呵呵端了一钵肉、一大碗青菜、一锅米饭出来,在木屋前的石桌上摆开,道:“真香啊,我的舌头快跑碗里去了,姑娘也来尝尝这些山上的野货吧。”
吴宁儿连接两日没有进食,也顾不上仪态,捧了大碗不住往嘴里扒,不断赞道:“好吃好吃,丁三哥真好,没想到你成天在外面跑的人,居然也会做饭,味道还这么香!”
丁阿三眉头扬起,得意洋洋道:“没办法呀,几个小孩子要养嘛,都是给日子逼的。不是我丁阿三吹牛,我灶头上的手艺,比赶车的手艺还要高出一截呢。”
吴宁儿道:“你又能赚钱又会做饭,那嫂夫人就很享福了。”
丁阿三忍不住大笑起来:“姑娘真是帮我想得美,我这穷赶车的,上无父母,身边没有兄弟朋友,可没有什么媒人给我说媳妇。”
吴宁儿奇道:“你不是丁三哥么,那就是在家排行第三,还有丁大哥丁二哥呢,怎么会没有兄弟朋友。”
丁阿三苦笑道:“我是个孤零零的外乡人,别说大哥二哥,连我这个姓这个名,都是我自己取的。”
吴宁儿道:“那就奇怪了,你没媳妇,哪来的小孩呢?”
丁阿三收住笑容,幽幽叹了口气道:“他们不是我的亲生儿女。那会刚刚来到京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见那三个流浪在外的孤儿太过可怜,一时起意就收养了他们,后来才知道养小孩哪有那么容易,做饭、洗衣、缝补、生病求医……我一个光棍哪里懂嘛,成天手忙脚乱、瞎七搭八的,说实话,有时候我真有点后悔呢。”
他脸上渐渐有了些光彩,又道:“不过这几年下来,总算拉扯大了点,大的孩子能帮我洗马喂马了,小的两个也能自己照顾自己,还会站在凳子上做饭。我赶车回家,便有洗好的衣裳可以换,有温在锅里的热饭吃,那还是六岁孩子给我做的……”
说到此处,他眼中散发出笑意,道:“姑娘总说我是财迷,其实我是想能攒下些钱,送他们去读书识字,将来能有点出息,不说能考取功名做官儿,至少也要多懂些做人的道理,粗茶淡饭没有关系,心里面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倘若还是象我这般劳碌一生,什么事也不明白,不懂得诗,也不懂得远方,那做人就太没趣味了。”
吴宁儿缓缓点头,忽然莞尔一笑,道:“你等着。”说完快步跑回木屋,又背着手笑嘻嘻走出来,歪了头看丁阿三,神态又是忸怩又是兴奋。
丁阿三愕然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是有什么事要吩咐我么,你只管开口便是。”
吴宁儿脸上绽放笑容,伸出了手。
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递到丁阿三眼前,吴宁儿得意洋洋道:“隆兴号的银票,二百两!给你……不,给你收养那三个孩子,让他们去读书!”
丁阿三顿时又成了泥塑的土地公公,张着嘴瞪着眼,半晌之后才能合上,连连摆手道:“不,不能,不能收。姑娘雇我马车的钱,还有给我的赏钱已经足够多了,我还过意不去呢,哪能再收你的银子。”
吴宁儿将脸凑近丁阿三的脸,皱起鼻子道:“那又怎么样了嘛,我不是给你的,是给你收养的小孩子读书的,你凭什么不收!”
娇美的脸庞近在咫尺,五官精致,肤色晶莹,丁阿三却只得向后退,说话的声音也变得结结巴巴:“因为……姑娘的钱来之不易,比我还挣得心酸,我一个大男人,岂能……”
吴宁儿的脸刹那间变得通红,用力将银票扔到丁阿三脸上,怒道:“原来如此,是你从心底就瞧不起我出身青楼。好!既然轻视于我,我也不要你送,我自己去海边!我走路去!”说罢迈步就走,走得一段,心知单凭自己终究走不到海边去,一阵心酸涌上心头,蹲在草坪上放声哭泣起来。
丁阿三犹豫了片刻,将那张银票拾起,走到吴宁儿身后,轻声道:“姑娘千万不要生气,我这人就是个榆木脑袋,雇主中又少有遇到你这样的年轻姑娘,做人不明事礼,说话不知轻重,刚才若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姑娘你罚我赏钱便是。”
他努力将声音显得温柔一些,吴宁儿只是摇头不理,反而抽泣得更大声了。丁阿三无奈,只得道:“我也并没有瞧不起吴姑娘,若是说到出身,我是十分卑贱的。”
他挨了吴宁儿坐下,道:“这些话我从来不向人说。今日就给姑娘说说吧。姑娘权当是个故事听听。姑娘在漱玉院没有自由身,我小时候同样是没有自由身的人,我的父母是那些有钱人家的奴仆,所以我也是,世世代代为奴,你想想……”
忽然间,他停住说话,凝神倾听,又低声道:“有人过来了……奇怪,有一人武功极高,还有一个武功低微,咱们得躲一下!”
吴宁儿哼了一声不理他,扭动身姿继续生气,仍旧哼哼唧唧发出抽泣声,丁阿三不及细想,伸手将她嘴捂住,展臂轻轻将她抱起,腾云驾雾一般向木屋之后飞掠而去,几个起落,已藏身在一片低矮的树丛之后。
吴宁儿停止了抽泣,睁大眼睛看着前方,此时正当正午,阳光洒满草坪,只有微风轻轻拂过,前方林子里传来树叶摩擦的沙沙声,仍然是宁静的世外桃源,并没有外人踏入的迹象。
她无比恼怒,用力扳开丁阿三的捂着嘴的手,正要发怒,忽然间,耳边飘来了一段乐曲。
呜咽的箫声乐音轻柔,如春风拂过,如春水流淌,温暖又深情,象情人间的喁喁低语,却仿如一记重锤打在吴宁儿身上,她身子一软,软得全身一丝力量也没有,连说话的力量也不能发出。
正是她那曲让她魂牵梦萦的《眼儿媚》,前三节的尾音加了少许的修饰和变音,让箫声愈加动情,如泣如诉,欲说还休,仿佛要把她的心儿挑开,把她的身姿撩起,跳跃到草坪上,和着乐声翩翩起舞。
丁阿三一直神情凝重,盯着前方一动不动,随手伸指一戳,吴宁儿原本已经瘫软的身体此时已完全不能动弹,连颤抖都不能。
但她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最不该想起、最不想看见的人已经伴着箫声从树林中走出,踏入草地上。
远远看去,那个穿着月白长袍的青年公子依然那么俊俏潇洒,宛若潇潇春雨中的修竹,飘然出尘,不带一丝烟火气息,施施然走入草坪之。
正是那个吴宁儿心中的复杂难言的伤痛,柳公子,柳十郎。
箫声停歇,柳十郎四处张望,明明看到了木屋,却又不立即上前,只是负手面对湖泊,曼声吟道:“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一阵短暂的静默之后,他抬起头,对着空无一人的湖泊叹息了一声,继续道:“宁儿,李义山说有情人之间心有灵犀,你能感觉到我的声音吗?是的,我们说好在慈云寺相见,可我没有应约赶到,那是因为我被俗务羁绊,以致迟到了一天。这事,全是我的错,你若是听到,能原谅我吗?”
声音优雅缓慢,是如此的亲切温柔,如此的动人心弦,吴宁儿的心似乎要融化了一般,如果不是被制住穴道,她几乎就要不顾一切站起来冲出去。
柳十郎又道:“但是,宁儿,我的宁儿,你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你知道为什么吗?那是因为你身上的气息,那是茶芜香和你体香混合之后的特殊香气,茶芜香来自波弋古国,入地三尺也不改其味,你的气息对我而言,更是刻骨铭心,相距十里我仍能轻易察觉。寻到这座山下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在山上,而这湖泊边香气愈加浓郁,我相信,你就在离我不远之处!”
他就这样对着湖泊娓娓述说,不紧不慢,仿佛真正面对着深爱的情人,声音中充满了柔情:“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将来要一起去海边,修一幢小小的木屋,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劈柴喂马,你烹茶起舞。这样的日子,难道不是你希望的吗?你难道忘记了我们的誓言吗?”
吴宁儿的心已经在回应、在呐喊、在跳跃,但奇怪的是,她的身体却安安静静了,连呼吸都渐渐平稳。
这不仅仅是因为她被制住了穴道。
世上的事就是如此,让人动情的言语一旦过火,反而越容易让ʄɛɨ人产生距离。
更何况当一个人被欺骗之后,总会更敏感一些,当一个人能够把心与身分隔,就是开始成熟的时候。
她身体不能动弹,只能转动眼珠,忍不住看了一眼丁阿三,不由自主将二人比较了一下,一个是俊秀风趣、善解人意的骗子,一个是武功高强、市侩庸碌的车夫,再想起那位沉默似冰、花了大价钱要给她梳栊的四海帮秦公子。
吴宁儿在心里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这三个男人,就算所有优点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都还给不了她真正想要的东西。
世界上的事就是如此出人意料,吴宁儿还在无声的叹息中失落,一个她想到过却又万万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她的视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