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出了凤凰集,疾奔向东而行。道路仍是驿道,但离京城越来越远,路面也开始崎岖起伏,一路不断颠簸,吴宁儿嘟嚷了好几次,丁阿三却只是满不在乎地笑,只管挥鞭催马,也不理会她。
眼看天色已黑,马车登上一座小山坡,丁阿三才缓下来,将马车停靠在路旁,斜挂灯笼,提了布桶去汲路旁的溪水来给马补水。
吴宁儿这一路颠簸得着实难受,心中十分不满,下了车就跟在丁阿三身后,撅起嘴睁大眼睛,幽怨地盯着他,丁阿三似乎更心痛那匹老马,只顾着抚摸马头、整理鬃毛,却不向她看上一眼,吴宁儿幽怨动人的眼神没了用处。
她心中不满,便冷笑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不为五斗米折腰,原来这么容易就跪下去了。给锦衣卫跪下倒也罢了,去给霹雳堂的打手下跪,人家武功还差你那么远。我道是什么英雄好汉,顶天立地,哼!”
丁阿三仍旧不看她,口中道:“姑娘说得是,我就是没志气,就是上不了台面。见了当官的跪,见了江湖上的小混混也跪,不过我跪下的是膝盖,我的心可没有跪。那些读书人说,清莲脚下是污泥,姑娘见多识广,身体力行,应该比我更能体会这个道理。”
吴宁儿听到“身体力行”几个字,一时气得说不出话,半晌才道:“有一身武功有什么用,还不是花银子解决麻烦,哼!”
丁阿三摇头道:“姑娘见多识广,小人是佩服的,不过说到武功这事儿,姑娘就所知有限了,如果武功好、拳头硬就能解决问题,我何苦要吃赶车这碗饭,不如去当强盗山贼,直接凭武力抢夺,岂不轻松得很?能用钱财解决的问题,何必要用到武力?”
他终于回头过来,瞧了一眼吴宁儿,咧嘴一笑:“再说了,哈哈,那又不是花的我的钱!”
吴宁儿无话可说,只能小声嘟哝了一句:“财迷!”。
她心思一转,终究是不服嘴上吃了这个亏,又道:“对呀,丁三哥。你武功这么好,人又这么财迷,不用去当山大王啊,你完全可以去凭武功谋个差事,说不准很容易就升官发财了,再不济也能给那些达官贵人当个护卫保镖,再再不济,你去什么四海帮、霹雳堂去做个混混,就像凤凰集那个宋老三、软包蛋什么的,何至于挣赶车这点小钱呢?”
丁阿三沉默了一会,ɖʀ道:“嘿嘿,姑娘有所不知,我虽然只是个赶车的,日子过得穷点,但来去自由,不输道义,不受管束,快活得很呢。”
他一边说话,一边给马喂水,忽然间他惊呼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用力拍打自己脑袋,吴宁儿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丁阿三哭丧了脸道:“哎哟,我真是糊涂,不是小糊涂,是大糊涂!那天在慈云寺,我不是被逼着杀了一个锦衣卫的人么,当时只记着焚尸灭迹,却忘记了他还有一匹马,那马儿当时定然是栓在慈云寺附近的!他奶奶的,只怕这匹朝廷的军马会泄露了咱们的踪迹!”
吴宁儿笑道:“财迷丁三哥,你也太小心了,慈云寺离这里有数百里地,就算找到马了,也最多是起点疑心,再说那里的道路四通八达,又怎么能知道咱们走的哪条道呢?”
丁阿三却不说话,沉默了片刻才道:“只是马倒也罢了,那天姓康那当官的不是说过吗,我这马车的车辙与众不同,轮毂上套了精钢打造的护圈的,留下的痕迹在追踪高手眼中,很容易辨认出来。”
吴宁儿道:“好的马车,不是轮毂都套有护圈的吗,三哥你太小心了。”
丁阿三道:“嗯,如果光是马儿、车辙,我还不是太担心,但今日里咱们在凤凰集瞒得了宋老三那些寻常人物,可瞒不过那位武功卓绝却隐藏不露,还甘愿背负臭名的高手。嘿嘿,慈云寺到凤凰集,这条线路只怕已经泄露了!”
他站起身,抱拳对着黑沉沉的夜空,朗声道:“阁下轻功不凡,多谢一路相送,在下不愿受此恩惠,请现身相见吧!”
夜空中远远传来一阵长笑,笑声由远及近,一条人形在树影间翻腾,随后凌空落下,站在丁阿三面前,呵呵笑道:“软包蛋一个,一向动嘴不动手,哪里算什么高手,真是羞煞俺了。”
吴宁儿定睛一看,惊道:“原来是你!你是那个软包……陈大哥,原来你这么厉害,动嘴不动手都是装的。”
那人正是凤凰集上那四海帮的灰袍汉子,嘿嘿笑道:“姑娘过奖啦。俺可算不上什么高手,护送你这位车夫兄,不吭声不出气,单凭内力将一锭白银断为三段,这等身手当世没有几个人能做到,他才是真正的高手!”
丁阿三道:“兄台你那一腿踢去,看似霸道,其实与那小女孩的身体只有轻微接触,用内劲将她托起又轻轻抛下,看似摔得狼狈却不损分毫,这份劲道收放自如,足见兄台不仅内力雄浑无匹,还有菩萨心肠,便是少林罗汉堂那些高手,也未必能做到。嘿嘿,你不是高手,天下就没有高手了。”
灰袍人笑道:“咱们也不要互相脸上贴金了,俺叫陈难敌,的确出身少林,眼下就是一个四海帮瞎混日子的蠢物,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丁阿三道:“我姓丁,没什么大名,别人都叫我丁阿三,就一赶车的把式。这点三脚猫的功夫,都是这些年江湖上东奔西走、东拼西凑学来的不成器的玩意儿,比不得你出身名门正派。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陈兄一路跟随,有何指教不妨直说。”
陈难敌道:“丁兄爽快,俺也不来假招子。在凤凰集装怂人装久了,几乎忘记自己会武功了,难得一见丁兄这等高手,俺这一路追来不为别的,就想跟你过过手,玩上几招。如果当着这美貌小姑娘能胜个一招半式的,俺脸上有光彩啊。丁兄就给俺一个面子呗。我知道丁兄是一个有趣的人,俺陈难敌最喜欢和有趣之人玩了,怎么样?”
丁阿三笑道:“你眼巴巴地赶来,我自然不便回绝,不过我只是个赶车的手艺人,胆子小、没脾气,比不得你们刀口舔血的江湖好汉。咱们先说好,只求一战,点到为止、不分高下、不决生死,如何?”
陈难敌道:“好。只求一战,不分高下、不决生死!我来了!”语音一落,他身形如一溜轻烟般向丁阿三飘去,丁阿三拧身侧退数步,双掌一错,凌空一跃又冲上前来。
夜色浓重,周遭的光明仅有马车上那只灯笼,视线极为不清,吴宁儿平常观赏他人的舞蹈,无论多么快捷复杂的动作,哪怕一个翘指、一次踮足的细节也能瞧个一清二楚,此时却完全看不真切,只见人形飘掠,掌影翻飞,耳中听到衣袂带动的呼呼风声,二人身形交错数次,看上去均是大开大阖的招式,手足却一次也未相交。如此反复数次后,二人忽然凝立不动,相距两丈之距对恃。
陈难敌沉声道:“丁兄的武功果然高明,俺着实看不出你的门派,不过刚才你也没占到啥便宜,虽说咱们不分高下不决生死,俺还是想赢了你。就这一招,输赢立决!”
丁阿三也喝道:“不错!就此一招,输赢立决!”
二人立时前冲,此时正在灯笼照耀之下,吴宁儿看得明明白白,猛然想起前日在慈云寺之时,丁阿三也是这般疾冲向前,与小康生死立决,心中剧烈跳动起来。
刹那间二人已冲至一处,再无那些花巧繁复的避让突袭招式,一拳一掌直接相击,蓬的一声,一般气流向四周冲击,马车车厢一晃,马儿也昂首发出一声嘶鸣,吴宁儿立足不稳跌摔在地,那只灯笼仿佛遭受棍棒击打一般,突地一声腾起,飘飘荡荡向上飞升。
二人拳掌一交,立即各自倒退三步,一眼也看不出胜负。陈难敌站定身体,大叫道:“他奶奶的,你原来身上带伤!哎哟,俺占你便宜了,胜之不武,胜之不武!唉!你干嘛不早说!”
丁阿三半晌没有说话,好一会才慢悠悠道:“前两天和人打架,不慎着了那小子的道。陈兄内力精湛,收放自如,我技逊一筹,你胜得理所当然,我甘拜下风。”
陈难敌连连摇头,又长叹一声道:“公平过招,哪能乘人之危,这次不作数,等你伤好了,咱们再来比过。唉,太不凑巧,俺这一趟白跑了,这就回去,后会有期。”
他回身便走,迈出两步又折回身,瞟了一眼吴宁儿,道:“俺差点忘了一件事儿,得跟两位念叨一下。说是金陵城中有一位漂亮姑娘,也不知道得罪了什么大人物,雇了一辆马车逃了。我们四海帮和锦衣卫都在四处追缉,锦衣卫还放出一万两银子的赏格,两位在凤凰集现身,俺已经放了飞鸽回去传讯了。唉,俺混四海帮的饭,总得做事给四海帮看,请两位不要见怪。”
丁阿三呵呵一笑,点头道:“不得了,不得了,一万两银子的赏格,是我丁阿三一辈子也花不完的钱啊。既然如此,陈兄不如趁此机会硬拿下我们吧,我此刻真还抵挡不住你呢。”
陈难敌怒道:“你这是取笑俺么?俺虽然算不上英雄好汉,但这等行径还是做不出来的!俺也不跟你两个废话,帮中收到飞鸽传讯,很快会有人追过来,丁兄武功卓绝,原本可以不当回事儿的,不过要是秦帮主亲自来了,你就算没受伤,也不是他的对手。”
丁阿三眼中闪亮,笑道:“秦帮主真有这么厉害么?”
陈难敌道:“嘿!武功这一道,来不得半分虚假的,俺还吓唬你老弟不成?江南之地,水路万千,你们把马车藏了,再随便找个农家躲上一阵子,四海帮又不能挨家挨户去查,你说是不?”
他抬头仰望夜空,又摇头叹息一番,拔足腾身而起,消失在夜色中。
丁阿三长舒了一口气,缓缓走回马车,忽然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吴宁儿连忙上前将他扶起,搀到车上坐下,又去取回那只灯笼一照,见丁阿三脸色苍白发青,衬托得两道浓眉更是显眼,嘴角还有一抹血迹,心中大为惶恐,连忙取出锦帕,想要替他抹去血迹。
丁阿三轻轻一侧避开,微笑道:“唉,前日里和那姓康的番子过招,开始没下重手,只是想制住他,没料到反而中了他的暗算,我这才真正起了杀心毙了他。”
吴宁儿道:“那姓康的人坏得很,若不是丁三哥阻拦一下,他还要废了我的脚……”她抓起杆阿三的右掌察看,灯笼照耀之下,看得清清楚楚,丁阿三的手掌边缘有一抹手指大小的青紫印记,印记中伸出一条暗青色的线,顺着手腕向手臂上延伸。
丁阿三收回手掌,笑道:“他习武不精,毒蛛手才练到一两层而已,我原本以为养上三天便会好,这三天我不跟人硬拚内力便成了。哪知道今天一动手就遇上硬角色,还好这姓陈的是条汉子,劲道真的做到了收放自如,发觉我运气不畅立即收功,不然这条手臂真得废了。这个人情日后可得还给他。”
他一边摇头叹息,一边注视吴宁儿,道:“姑娘担心我了,是不?”
吴宁儿连连拍自己胸口,嗔道:“当然担心了,我真是担心死了。”
丁阿三笑道:“姑娘不用担心,我丁阿三一向说话算数,答应了安安稳稳送你去海边,怎么着也要做到。不过这一路要想走得顺利,我想听姑娘给我说几句老实话,不知成不成?”
吴宁儿道:“成,丁三哥要我说什么老实话,我都说给你听。”
丁阿三道:“四海帮是江湖帮派,你是从漱玉院逃跑的姑娘,他们来追你,倒也说得过去,但阵仗如此之大,少见得很,你难道得罪了什么大人物?”
吴宁儿脸一下子红了,轻声道:“四海帮有一个叫秦公子的,不知道脑子发什么昏……看上了我,要替我梳栊,妈妈便收了他五千两银子许了他。我逃跑那天,便是我梳栊那天。丁三哥,我不是存心要骗他们,只是和柳公子约好的那天,恰恰撞在一起了!”
丁阿三缓缓点头道:“唔,四海帮在金陵城立足时日不长,他们帮主姓秦,这个秦公子就估摸着是和帮主大有干系的人,不是他子侄也是同族兄弟,这个脸丢得有点大,他们追拿你合情合理。”
他盯着吴宁儿,又道:“不过这种小事立即惊动了锦衣卫,我就弄不明白了,当晚便有大内高手四处出击,我在慈云寺杀的那锦衣卫,名叫康鲤,还是一个百户,正六品的武官啊。那天他们中还有一个戴面罩的,职位比他还要高。”
他盯着吴宁儿等她回答,吴宁儿闪动一双大眼,傻愣愣地似乎没有听懂,丁阿三又道:“刚才你也听见了,为了抓你他们又出了一万两银子的赏格,这个赏格可不小啊,恐怕好多江湖门派也会来踩这趟浑水的。吴姑娘,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锦衣卫也要缉拿你?”
吴宁儿苦着脸,一脸的懵懂,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想了半天,忽然道:“丁三哥,你是不是看中了那一万两银子,要把我交给他们?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的命就是你的,你要交我出去,我就认命罢。”
她说完之后,眼圈一红,眼泪啪嗒啪嗒流了出来,又抽泣着说:“我那里还有些首饰银票和金锭,加起来至少也上千两银子吧,不如一并都给了丁三哥。有了这些银子,丁三哥日后再也不用做赶车这样辛劳的营生了。我这苦命的人,就苦着我一个呗,又没什么亲人为了担忧了……”
丁阿三耷拉着脸,浓眉更耷拉成了倒八字,长叹一声道:“姑娘别这样,你不愿意说,我哪里会勉强你?你何必拿这些话来咒我?他奶奶的,当我刚才的话白问了,你也不用回答,咱们继续赶路吧。不过我中的蛛毒也还没断根,刚才又吃了亏,这几天都不敢和人硬拼,万一什么高手追上来了,我这小命还得搭上,咱们看来真的得避上几天了。”
吴宁儿道:“那么,我们是要找个农家去躲避吗?”
丁阿三摇头:“这一万两银子的赏格放出来,这些大大小小的江湖门派都会有兴致,我估摸着那些乡间赖皮混混恐怕都知晓了,乡间农家藏起来可不稳妥。向前再走二十来里,有一座青狐岭,咱们上山养几天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