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思艺不是傻子,她目光从稽桑脸上移开,探头去看他身后的女孩子。
看上去还年轻,无名指上一枚银色的婚戒,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漏出一双茫然无措的眼睛,这个眼神夏思艺很熟悉,从前天到今天,她经常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这种眼神,像是一个本就不幸的人一夜之间失去所有。
她收回视线,盯着稽桑看。
稽桑被她盯得发毛,有些笑不动了,强撑着表情问:“怎么了?”
夏思艺指了指:“这是你女朋友吗?”
男孩面色苍白,他焊死在脸上的面具骤然出现了一道裂缝,他收起嘴角牵强的微笑,颇有些冷淡:“不是。”
夏思艺并不意外,点点头就准备走,稽桑又把她叫住了,他似乎还想挣扎一下,但只是徒劳地吐出一句:“不是你想的那样。”
夏思艺差点笑出来,心头被勾起一簇莫名的怒火:“我想的哪样?”
稽桑紧咬嘴唇,十分不甘心,他没想到运气这么差,这头刚出了“意外”,那头又撞上了,不过夏思艺能出现在这,似乎故事也不少。
他瞥了眼她手里的挂号单,笑了:“你来看病?”
夏思艺头皮发麻,她终于窥见了月球另一边的阴暗面,稽桑眼里的恶意不加掩饰,似乎在嘲笑她,说你又好到哪里去?
她脸上冷下来,双手抱在胸前,呈现一个经典的防备姿态,在两人之间拉起一条警戒线。
“不关你的事吧?你还是顾好自己,还有你的朋友。”
她抓住机会怼回去,一想到自己曾有几个瞬间享受过他的所谓追求,也曾真心实意陶醉在他的体贴里,就觉得脊背阵阵发凉,为自己感到不齿。
人真是越活越糊涂,难道她一开始看不清,对方报着怎样的意图来的吗?自以为全局掌握,实际上双方互为棋子,谁都没打算交付真心,甚至连那么点善意都是假的。
夏思艺庆幸自己发现得ʝ早,否则站在那里的,也可能是她。
她再也不想给这个人任何眼神了,胃里又开始兴风作浪,怕是在这多站一秒都要吐出来,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
妇科外候诊的人不少,夏思艺整理了心情,闷声坐在几个女人中等待。
她盯着液晶屏上跳动的数字,莫名感到周遭的空气变得稀薄,甚至一时间会有奇异的错乱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里。
屏幕上滚动着她的号码,夏思艺仍在发怔,直到护士喊了几次她的名字,才回过神来,喊了声“到”。
“喊你了,进去啊!”护士催她。
周围视线集集涌来,夏思艺脸颊发烫,低声应了下便抱着包逃进了诊室。
诊室里坐了一位严肃的老医生,满头银丝白得像假发,从老花镜后瞟来一眼,问:“来看什么?”
夏思艺让自己陈述的语气尽量平淡:“看看怀孕。”
老医生点点头,开始敲打键盘,嘴里问:“结婚了吗?”
“嗯。”
“那先去抽个血验个尿吧。”刷刷刷在病历本上写下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就把她打发走了。
夏思艺拿着单子,在医院里乱转,找不到抽血的地方,只能求助服务台的护士。
大概是看她孤身一人,脸上又多少带点忐忑的份上,小护士对她格外热情且耐心。在妇科并不少见这样的女人,晕头转向,像只没有归所的无头苍蝇,让人同情又怜爱。
护士指引她去缴费然后验尿,夏思艺费劲地听着流程,然后又开始新一轮的等候排队。
医院里有太多的女人了,这里是专属于女人们的基地,在这里没有真正的秘密,等在走廊里的女人们互相躲避着眼神,同时又心照不宣。
排在夏思艺前面抽血的阿姨染了一头黄毛,还电了个时髦的爆炸头,从后面看很像一颗海胆。她把单子交给医生,医生瞥了一眼,问:“你是验什么?”
海胆嗓门很大:“HIV,都怪那个狗男人!有携带还出来害人!”
凛冽的嗓音回荡在走廊,几个人侧目过来,但眼里只有好奇,全无恶意。夏思艺佩服她的豪气,同时心里竟然也有了不小的安慰。
是啊,到底有什么可遮遮掩掩,人生在世哪有一帆风顺的,常在河边走,运气不好湿了鞋,实在没必要自怨自艾,觉得自己是世界上唯一的可怜人。
夏思艺以前也被洗脑过,当时学校里总流传过几个劲爆八卦,说某位美女校花交了社会上的男朋友,干了不该干的事情,最后被家长押送去打胎。
那个年纪的女孩子谈及此事,总是咋咋呼呼,抱团孤立,并深深鄙夷这种行为,好像划了线,自己就成了好女孩。夏思艺也在此列,但她模模糊糊不明就里,总觉得这种事只怪一个人,好像不太对。
如今长大了才明白,人生多的是各种防不胜防,身不由己,有时你稍一软弱,天大的意外就躲在下个路口,准备跳出来阴你一下。
夏思艺心态顿时就放平了许多,她感谢海胆阿姨那一嗓子给的勇气,她骂骂咧咧,甚至逮着护士口吐芬芳,痛诉渣男的种种恶行,夏思艺听着听着,心中的闷气仿佛也消散了,好像她骂的是墨书年一样。
报告单出来的极快,夏思艺去医院对面的面馆吃了碗面的功夫,回来就在机器上取到了几张薄薄的纸头。
这可能是她拿过的最沉重的纸头,上面写着一些看不懂的名词,还有几个突兀的箭头,和几个明显超出正常范畴的数值。
医生看了报告,没说什么特别的话,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是有了。”
夏思艺“哦”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医生问:“打算要吗?”
夏思艺咬咬牙:“不要。”
医生写字的手停住,看了她 一眼,又问了一次:“你结婚了吗?”
“结了。”
医生看了看单子:“你这个年纪,按道理来说也是最佳的生育年龄,可以再考虑下,我单子先开给你,想好了就自己去计划生育科吧。”
夏思艺捏紧了手里的化验单,咬着唇不说话。
走出医院大门已经是中午,太阳挂在头顶,道路旁只有一排干瘦的小树,连一片阴影都懒得施舍,夏思艺站在路边头晕目眩,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出来了。
方才她明明下了决心去缴费,站在门口看着里面的人,忽然就觉得手脚冰凉,一股寒意侵入四肢百骸,叫她心慌难受,最后竟然扭头跑了。
夏思艺不得不承认,她还是怕了,这不是她一个人能抗住的局面。
她需要友军。
墨书年最近精气神很差,人也迷迷糊糊的,干什么都提不起劲,曾经给他带来成就感的工作一夜之间变得索然无味,他坐在办公室,心却飞到了别的地方。
他怀疑男人是不是也有生理期。
夏思艺的朋友圈他点开又关闭了无数次,没有任何新鲜信息,只有一条冷漠的直线。自从上次她从家里离开,墨书年又联系不上她了,发了几则没事找事的消息,夏思艺要么不回,要么敷衍两个字“在忙”。
他恨恨地盯着那两个字,心有不甘,想着她到底在忙什么呢?也不拉黑他,就这么放置play,真比凌迟还难受。
老刘进他办公室,看他像焉了的气球皮,无精打采趴在桌上,就过去敲敲桌面:“差不多行了,别伤春悲秋的。”
世界上没有不透八卦的墙,即便墨书年对外缄口不言,大家还是根据他近日来的反常,结合一些蛛丝马迹和想象力,推断出几个八卦版本,最接近事实的一个,是萧总的老婆在外面有了男小三,要跟他离婚。
墨书年受不了这种莫须有的耻辱,当众呵斥了几个著名大嘴巴,表示这完全是诽谤,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没想到这一发作反倒让无稽之谈坐实,众人权当他是被戳了痛处恼羞成怒,不禁纷纷惊叹,原来萧总这样的男人也会被戴绿帽,真是罕见,同时对这位鲜少露面的嫂子更加好奇起来。
墨书年没辙,他现在不想跟人谈论家事,越谈越上火,所以对老刘也没好气,冷了脸不理会他。
老刘见他这样,心里竟然平衡多了,同僚之谊上又多了同情,便凑过去安慰他:“没什么过不去的坎,我相信嫂子会迷途知返的。”
墨书年暴怒:“知个屁,别瞎说。”
老刘看他动气了,也不敢再惹,便扯开话题:“那发给你的ppt倒是看看啊,别因为私事影响工作。”
墨书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早看了,就那个破ppt,你又喊实习生做的吧?”
老刘一惊,心虚起来:“怎么啦,做的不好?”
墨书年睨他一眼:“漏洞百出,现在招人门槛这么低了?”
说起这个,老刘也有苦难言,他压低声音说:“这也不是我招进来的,新来的那个小孩走的是黄经理的路子,说是什么表弟,硬给塞到我们部门,黄姐你也懂的,公司老人了,我怎么好驳她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