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思艺在楼下等了会,远远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顶着一把透明的伞,破开淋漓的雨幕朝她这边走来。
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等很久了吗?”
稽桑朝她露出笑容,跟上次见的不同,他穿着一身正装,板正的西装外套加白衬衫,头发老老实实地梳上去,还架着一副黑框眼镜,背打得笔直,像这个城市万千金融民工中的一员。
夏思艺一下没认出来,不过反光镜片后的那双眼睛还是明亮,温柔不足狡猾有余,仿佛随时憋着股坏劲,打算搞些破坏。
夏思艺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和这种表里不一的家伙打交道,不过好消息是对方年纪尚小,套路生涩,还不足以在她面前卖弄,相反的,她能凭借阅历一眼识破他的伪装,心理上就已经赢了一手。
她久违地有了掌控全局的感觉。
稽桑把手里的伞递给她,夏思艺接过来时,发现伞柄上还挂着没撕干净的标签,便瞥过去一眼:“你不是说,你本来就有两把伞?”
对方一愣,夏思艺把伞举起来,把半截标签的尸体在他面前晃了晃,稽桑大囧,在夜色的掩盖下,她也看不出他脸有没有红。
“这不是,找借口见你吗?”他干脆傻气地笑起来,也不隐瞒,平静地打着直球。
夏思艺不为所动,兀自撑开伞朝前走,稽桑跟在她旁边,两个人保持一个微妙的社交距离并行,世界安静到只有雨水砸在水泥路上的声音,在一个红绿灯前,稽桑发话了,问:“你饿不饿?”
他不提还好,一说这茬,夏思艺瞬间觉得胃粘膜都粘一块了,饿得头发昏,她也不跟他客气了,大手一挥:“走,姐姐请你吃饭。”
稽桑抿嘴,歪着头观察伞下她脸上的表情,夏思艺白过去一眼:“看什么?”
“觉得你漂亮。”稽桑说,他脸上挂着发自真心的欣赏,让夏思艺气不起来,但她不接话,加快了脚步,把积水踩得哗哗响。
说是请客,其实也不是什么贵玩意,夏思艺带他去了一家串串店,火辣辣的汤底让她胃口大开,加上对面坐着的是稽桑,倒也不必顾及什么形象,大口撸串,吃得仿佛饿鬼扑食。
稽桑看着她笑,时不时把这边的竹签推到她那侧去,夏思艺也不招呼他,这人对她来说太无所谓,反而意外的轻松,她甚至不需要跟他找话题聊天,心想爱怎样怎样吧,年轻人觉得无趣了,自然会知难而退,对她来说不过是个消遣。
她忽然想到曲湘那句话,顿觉有道理,男人而已,偶尔用来打发打发时间,有何不可?
稽桑吃得不多,他挑挑拣拣,只吃了些素菜,夏思艺看不下去,问:“你减肥吗?”
对方不好意思笑笑:“我其实吃过了,撑。”
夏思艺说:“那你还跟我来吃饭?”
稽桑赶紧找补:“没事,看你吃也不错,有人跟你说过,看你吃饭很有食欲吗?”
夏思艺滞了下,说:“有。”
她想到墨书年以前也说过一次,当时他们两个在某家高级的西餐店,她吃得万分投入,一抬头,见墨书年就杵着脑袋,饶有兴趣看她,她马上就醒悟过来,这样是不是不合适,就把刀叉放下了。
墨书年问她为什么不吃了,夏思艺撒谎说吃饱了,但其实那点量,对她来说还不到四分饱。墨书年就把他面前的一份汤推过去,让她继续吃,说看她吃饭挺有意思的。
挺有意思的。这到底算是个什么评价?
不好不坏,听上去像是形容小猫小狗,夏思艺高兴不起来,但她还是乖乖把汤喝了,喝的时候还努力让自己不发出声音,尽量矜持文雅些。
坐在对面的稽桑还在问,他秀气的眼睛又冒着股坏劲:“谁呀,谁还说过?”
夏思艺不想回答,当没听见,稽桑弯了弯唇角,说:“你老公吗?”
夏思艺目光一凛,猛地瞪过去,足够有威慑力,对方很识相地闭了嘴,但脸上没有歉意,反而更加开怀,像是因为夏思艺终于有了点别的反应而兴奋。
吃完夜宵,稽桑想溜过去结账,被夏思艺眼尖发现了,一通推拉之后,稽桑被迫放下了手机,无可奈何地先出去等她。
他站在屋檐下,发现雨已经停了,空气里还荡着闷热的湿气,让人心浮气躁。
夏思艺付了钱,推开门出来,想直接道别,但稽桑意犹未尽,坚持说能不能再散散步。他长得其实还不错,和墨书年不同,是那种脆弱又生涩的少年的美,年轻的身躯里装着躁动不安的灵魂。
“求求啦。”他嗓音软软的,熟练地卖弄着撒娇,夏思艺十分冷静,但也想看看他到底还想干什么。
两个人沿着街道走,路过一个小公园,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人迹稀少的小径。
稽桑时不时侧头盯她,把她看得恼火,停下来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对方站在她面前,还是那副有求于人的态度,带着微微笑意,试图瓦解她的敌意。
“你别这么防备我,我什么也不会干。”他说:“我只是想陪陪你。”
夏思艺脑中警铃大作,说:“我没有多少钱的,你找错人了。”
稽桑笑了:“我不要钱。”
夏思艺不理解:“那你想怎么样?”
稽桑压低了声音,凑近她,在她耳边说:“你希望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我可以只和你聊天,不主动打扰你,不会给你打电话,也不会吵着闹着要见你,更不会要你跟我谈恋爱,你可以继续扮演你的角色,我只会在你允许的情况下出现。”
他说话时的热气喷在她脖颈,像从火山口吹来的一阵风,夏思艺险些被迷惑了心智,她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警惕地盯着他,眉头紧皱,似在考量他的话是真是假。
稽桑倒是比她还平静,他丝毫不觉得自己方才说了什么惊人之语,只是目光虔诚地站在那,等待判决。
夏思艺不理解,她张口问:“你喜欢我吗?”
稽桑没想到她思考一通,最后问出的是这个问题,顿时笑了,点点头:“喜欢的。”
“喜欢我什么?”夏思艺更加不解。
男孩歪着脑袋想了想:“你漂亮,成熟,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
夏思艺笑出声,原来“你跟别人不一样”这句话,是全年龄男人通用的话术,她也不戳穿他,只是笑而不语。
稽桑定力惊人,他情绪稳定,泰然自若地迎接她的审视,开口说了今天第一句让夏思艺产生动摇的话。
他说:“你就不想试试掌控别人的感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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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书年把车停在小区大门口,摇下车窗来,怔怔望着远方。
他也不知道自己大晚上的,跑到这里来干嘛,夏思艺可能早就在家休息了,此时应该正跟她的好闺蜜把酒言欢,顺带说几句他的坏话。
她会在人后骂他吗?想到这,墨书年竟然好奇起来,夏思艺鲜少在外面炫耀他,连朋友圈和微博账号都毫无他的踪迹,也从没见她秀过恩爱,除了婚礼当天,发过一条九宫格的状态,宣布自己已为人妻。
而墨书年清晰地记得,婚礼那天他什么都没发,只是在她那条动态下面浅浅点了个赞。
结婚三年,他们没有长途旅行过,蜜月也只是就近找了个山庄,无所事事地在酒店躺了几天,白日宣淫,夜夜笙歌,然后两个人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
墨书年试图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夏思艺原来很喜欢到处跑的,她骨子里其实是个很浪漫的人,向往海边,希望见识各个城市的风土人情。
然而墨书年太忙了,他离不开工作,只在大型3A游戏上线的时候请个年假,然后泡在家打几天几夜的游戏。
夏思艺对此颇有微词,他明明能从她脸上看出来,她的欲言又止都在表达不满,是他假装没看见,觉得这并不是个问ʝ题。
这确实不是个问题,直到今天,他仍然这么想,这些在他看来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就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让他失去了夏思艺,那就不得不将它当个问题看待了。
有问题就要解决,然而现实是,他连夏思艺的面都见不上。
他在家待不下去,明明房间里一片死寂,但他的耳膜上就是有尖锐的噪声,像话筒里的盲音,从他耳朵里钻进去,又回荡在他的大脑,让他坐立难安。
墨书年已经有好久没有这种缺氧般的窒息感了,上一次还要追溯到他少年时期,张志红非要改他的志愿,不让他去学建筑,要让他学金融。
他歇斯底里,把家里能摔的东西都摔了。最终还是无可奈何,看着张志红嘴角嘲弄的笑容,把他的志愿表格交到了老师手里。
那是一种人生脱轨的感觉,和这次一样,墨书年感觉到有什么正从他手里流走,难以抓住。
他在门口等了有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中一半时间他都在发懵,所以当夏思艺真的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他几乎不敢相信,连滚带爬地从车里下来,大步追上去,拦在夏思艺前面。
夏思艺心事重重,正在出神,被黑暗中骤然出现的人影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是墨书年,反而冷静下来了,皱着眉头问:“你有什么事?”
墨书年被她一问,也有点愣,张了张口说不上话。
是啊,他来干什么呢?开车来这里的路上,他脑袋几乎是一片空白,没有确切的目标,身体好像越过了大脑,擅自对四肢发号施令。
他眼神由忧愁转为茫然,最终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夏思艺疑惑地看着他,这不是她认识的墨书年,那个墨书年永远骄傲盛气凌人,哪怕犯了错都要嘴硬到底,心机深沉以退为进,怎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像个走丢了的小孩子。
她略带迟疑:“你怎么了,生病了?”
墨书年垂着脑袋,闷声不吭,夏思艺想伸手去摸他的额头,被他躲过去了。
“不需要可怜我,都是我自作自受。”他声音喑哑,夏思艺才发现他头发长长了很多,刘海披下来,都快到眼睛了。
“你该剪头发了。”她提醒道。
墨书年这才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在昏黄的路灯下,他眼角熬出一抹红色,面容却很憔悴,笑得十分无力:“以前都是你给我剪的。”
夏思艺沉默了。
确实,以前她最看不惯他的刘海,墨书年前额的头发比后脑勺的长得快,经常遮住眼睛,夏思艺怕久了影响他视力,拿着剪刀硬把他按在椅子上,最初几次剪成狗啃,但好在熟能生巧,现在也是能出师的水平了。
她笑了笑,说:“我技术还是没有理发店好,你去店里找个好tony,靠谱点。”
墨书年眼睛湿润,嘴唇却干得冒火,他不敢说重话,但又语言匮乏,脑子里好像有太多想对她说的话,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憋了许久才开口:“家里还有你的东西,我不知道怎么处理,回来一趟吧。”
夏思艺抬眼,好奇地打量他。看来这不是她的错觉,今晚的墨书年确实不对劲,他的脆弱显而易见,汹涌的无助感从他每个毛孔倾泻出来,他手足无措,煎熬万分,正无可奈何地说着违心的话。
夏思艺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慰,但这种窃喜又把她吓了一跳,想着自己怎么能有这么阴暗的心思,她还以为她是那种慷慨宽容的前任,哪怕离婚分手了,都希望对方一切安好。
但事实是,亲眼目睹墨书年的挫败,她可太爽了。
“看时间吧,最近有点忙。”她冲他抬起下巴,露出甜美的笑容,转身走入混沌潮湿的夜色里,如同一位凯旋的女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