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琪的话打断了林婧的贴心的思考，林婧没忍住笑意，她觉得世界上没有比和李思琪聊天更有趣的事情了，于是她真的拿出了她房间里最贵的一瓶酒。那是一瓶红酒，是很多年前，林婧和季禾阳出去度假的时候带回来的。
林婧在碗柜里翻找了一会儿，才终于找出了两个高脚杯，其实根本没用过，是林婧以前买酒的时候送的。林婧喝酒并非是为了赏鉴，更多是为了麻痹神经。
李思琪很是认真地看着林婧倒酒的样子，红色的液体顺着酒杯的内侧柔顺地滑了进去，酒的颜色很好看，但林婧不确定它是否好喝。
林婧将第一杯递给了李思琪，李思琪欣然接受，林婧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她其实很少喝红酒，为数不多的几次，都是和季禾阳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喜欢喝酒，但喜欢酒带来的情趣。
李思琪举起杯子，轻轻碰上了林婧面前的，然后就将那杯红酒一饮而尽，林婧没想到她这么猛，一时之间还没有反应过来。
林婧没给她倒多少，而且这瓶红酒的度数也不高，但林婧听说红酒的后劲很大。
“我喝太快了吗？”李思琪依旧是淡淡的语气，但林婧看出她脸已经开始泛红了。
“你尝出味道了吗？”林婧忍住笑意问道。
“为什么要尝出味道？”
这句话把林婧问到了，因为她本人喝酒也并不是为了品鉴味道，她喝酒基本都是能让自己保持微醺状态的，味道只要不难喝，她觉得都可以接受。
“因为它很贵。”
林婧随便说了一个理由，然后小酌了一口，其实味道很不错，很明显，要比林婧在楼下超市买的罐装啤酒味道好得多。
李思琪的目光紧紧盯着林婧的动作，林婧看着她，她不说话，林婧也没说，就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林婧无奈地笑笑，将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李思琪的目光终于从林婧身上移开了。
“我是故意接近你的。”
李思琪没再提喝酒的事情，转而换了个话题，林婧觉得她可能有些醉了，因为她的脸有些太红了，但她却又口齿清楚。
“我知道。”
林婧当然知道，一开始就知道，因为在楼道口读书这种事情未免有些太刻意了，而且林婧知道A大附中的放学时间，李思琪不应该在那个时间点在楼梯口里悠闲的看书。很明显，她是挑准了林婧的下班时间，故意在那里等她。
那天在街道上的事情同样如此，李思琪表现得太平静了，而且时间也太凑巧了。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为什么不帮呢？你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向我求助而已。”
林婧轻飘飘地说道，其实换做其他任何人，林婧都会上前帮忙，她是一名老师，保护学生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且符合师德的事情了。
“我明白了。”
林婧不知道李思琪说的这句话具体指代什么，是明白了林婧为什么要帮她，还是包括其他事情。
“你什么时候说你的事情？”
李思琪没解释刚刚那句话的意思，只是用她那双漂亮但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看着林婧，她实在聪明且敏锐。林婧喜欢这样的人，因为跟这种人聊天一点也不费劲。
林婧今天是专门来找李思琪的，因为她渴望找到一个人，谈论一些事情，但她只能窝在沙发里，想不到任何一个人可以让她坦然地说说话，因为她觉得能聊聊的那个人，已经被她赶出去了。
电梯里的栀子花让她意外想到了李思琪，其实一开始林婧只是想给她聊点专业相关的事情，但真正和她交谈之后，她觉得李思琪是一个很好的聊天对象，至少对林婧来说是这样。
“我做了一个决定。”
林婧又给自己倒了一点红酒，李思琪很安静地听着林婧说话，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是认真，但她一边也举起了面前的高脚杯，放到了林婧面前。她舔了舔嘴角，那里还残留着一点红酒的味道，算是换了一种方式浅浅尝到了味道。
林婧看了她一眼，还是给她倒了，但害怕影响她明天上课，所以没倒多少，她也不在意。
“什么决定？”见林婧迟迟未说，李思琪皱起眉头问道，似乎是对林婧这种话只说一半的做法感到不满。
“这需要说吗？”林婧模仿着李思琪的语气说道，她没准备公开自己，她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李思琪难得的笑了，没说话，小口喝了一口酒，也许是意识到刚刚那样喝酒没什么意思。
“这个决定可能会改变我的人生。”
昨天晚上，林婧想了很久，她其实很渴望活在意外里，就像和李思琪的谈话，你很难猜到下一秒她会说什么，这是一种对意外的喜悦，但她一直以来，都活在意料之中的生活之中。
“我觉得你不是想询问我的意见。”
她说对了，林婧确实不是在询问李思琪的意见，她并不在乎别人会怎样看待她所作出的决定，但人有时候就是需要有个倾诉的对象。
“我暂时还在为这个决定而感到激动和欣喜。”
林婧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种感觉了，波澜不惊的学业，简单稳定的职业，平静幸福的婚姻，将她淹没在深邃的大海里，而她本人也沉浸在了其中，没有想过探出海面。
而现在，她有了这个想法，也许是因为平静的生活终于产生了裂缝，于是她做出决定，要彻底打破这样的生活。
李思琪没有说话，低着头思考着什么，过了很久，她才问道：“那种感觉怎么样？”
林婧喝了一口酒，想了一下，然后才说道：“很不错。”她喜欢那样的感觉。
“那不就可以了吗？”李思琪的想法简单纯粹，而林婧也恰好喜欢这种简单和纯粹。
李思琪已经醉了，眼皮都在打架了，林婧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说道：“回家吧。”
林婧将李思琪送到了楼下，李娟笑着将李思琪接了过去，她没说抱怨的话，也什么话都没问，只是给林婧盛了一碗鸡汤，还送了林婧几株在市场上买来的栀子花花苞。
回到家里的林婧，又去到了卧室，打开了上次那个被锁住的柜子，那台被拿出来地旧电脑就一直被林婧放在书桌上，她又从柜子里翻出了一些其他东西，比如她第一本小说的样书，那是一本好书，至少在大多数的眼里，那是一本好书。
然后就是第二本，那是她在大三那年出版的书，但她在大二下学期就已经基本上完成了整本书的创作。
她擅长写长篇小说，两本小说，第一本只有大概二十五万字，第二本少一些，十五万字。
第一本书是林婧在大一就完成的，名字叫《诺言》，讲的是两个出身贫困山区的女孩在同一时代下不同的成长轨迹的故事，一个幼年辍学tຊ，自谋生路，一个则考入大学，成为了一名知识分子，但故事的结局两个人都回到了家乡。
其实她初中就开始构思这个故事了，但高中的时候才开始动笔，一开始只是一个框架，一小段文字，一些对于她的思考的总结，那些凑不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它只能够被称为一个片段。
可到了大学之后，她脑子里的文思就一下子全部涌了出来。没有试卷，没有考试的压力，她的人生从此开启了新的篇章。
在图书馆的过道里，在乘凉的亭子下，在青葱的草地上，她在笔记本上的手指似乎永不停歇，她永远有想写的内容，也永远有能够写出的内容。
《诺言》出版之后，大获成功，她成为了炙手可热的新人作家，她拿到了国内几乎所有知名奖项的新人奖，但她从未出席过任何的颁奖仪式。
这并不是因为少年的林婧有多么的淡漠名利，她只是受到了雪华的影响，觉得作家就应该保持神秘感。而且她本身就是个有些调皮的人，觉得看大家猜来猜去，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整个大一，林婧都沉浸在阅读和写作之中，然后就在大二收获了果实。
林婧当时向出版社寄去自己作品的时候，心里面是存了几分傲气的，她看过很多小说，她知道一本优秀的小说应该是怎样的水平，而她认为，她的书当得上优秀两个字。当然结果也就如她想象中一样。
《诺言》写得太好了，现在的林婧依然这样评价这本书，这并非是因为这本书是她写得，而是因为这是事实，后来的林婧在每一次看到这本书时，都必须痛苦地反复承认：她再也写不出这样的东西了。
后来的每一次，当林婧翻开这本小说，企图从中寻找到自己失去的写作能力的时候，她都会意识到自己不仅没有回忆其任何东西，反而一步一步遗失了写作这本书的回忆。
她记不清楚那些精巧的比喻从何而来，也记不清楚那些跌宕的情节如何产生，甚至记不清楚她写这本书的意义所在。于是后来，林婧干脆将这本书和写作这本书的电脑一起丢进柜子里，再也不去看它，像是选择彻底流放它似的。
那本《停留》，也就是林婧的第二本小说，是林婧在大一结束后的暑假开始动笔的，她那个时候刚刚收到了编辑送过来的样书，然后她充满野心地规划了自己的下一本小说。
一本书的成功远远不够，一个真正优秀的作家，永远不缺乏好的作品，她决心成为这样的一个作家。
与此同时，林婧身上竞争的基因却没能完全退却，当看到自己一年的学分绩点只堪堪排在中上游、且无法竞争保研名额时，林婧决定再次投入竞争。
她依旧去图书馆，只是看了更多专业书，花了更多的时间准备考试，然后又加入吴瑛教授的课题组。晚上她依旧写作，她给自己制定了近乎完美的作息，阅读、写作、考试、论文、科研，这些东西她一件也没有落下，她很忙，但A大的人都很忙。当然，也有少数不忙的人，因为他们是天才中的天才，他们可以轻易地获得他们想要的一切东西。
在A大这样一个充满天才的残酷斗兽场里，你不能落后，你得永远向上攀登，这正是林婧曾经期冀的，而如今厌恶的东西。
她成功地写完了《停留》，用她天才般的时间规划，但那是一本令她不够满意的小说，她能看懂别人小说的优劣，也同样能够看清楚自己的。
那是一个极其简单的故事，与世隔绝的、时间近乎停止的小镇，迎来了年轻的画家，画家在此停留，看到小镇的宁静与恬适，她不再流连世间的繁华，最后选择栖身小镇。
如果要林婧自己评价的话，那是一本普通的书，既不惊艳，也不烂俗，但珠玉在前，对比是最可怕的东西。
写完之后，她没有立刻把稿子发给编辑，而是想要选择一个时机来好好改动它，但她根本没有时间，更重要的是，她好像没有能力再去修改它了。
写作曾经对于她来说，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但她却愈发力不从心了起来。她发现很多东西，她越写越困难，她无法准确地抓住人物的内心，她无法使用最准确的动词，她也无法巧妙地连接情节，但之前，她明明可以做到。
也就是在这期间，林婧听说了雪华参加新书宣传的事情，她决心来见雪华一面，她觉得也许自己能够得到一些启示和思考。
然后，就是那一幕血红。
雪华在她眼前被袭击，她看着雪华倒在她的面前。
那天之后，林婧几乎完全丧失了写作的能力，每当她坐在电脑面前，想要写下一些东西的时候，她就会忍不住地颤抖，她脑子里再也无法产生文字了。
当编辑催稿的时候，林婧将那本稿子发给了她，一字未删，一字未改。也许是那个编辑太相信林婧，也许是天才作家坠落神坛之作这样的标题也能吸引人购买，最后那本书也一字未删改地出版了。
随后就是铺天盖地的质疑，但林婧已经不在乎了，她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了学习上，发论文、做项目、竞赛，那些可以为她在学校的竞争中得到益处的东西，都在林婧的计划之内。
然后她成功保研，又放弃保研名额，最后选择留学西班牙。
中间她几次想要改动《停留》，或者写一篇新的小说，但都以失败告终，直到大四那年，心力俱疲的林婧终于放弃了写作，这也直接导致了林婧和陆知州的分手——林婧想要一个人重新审视和思考自己的人生，而不是和一个永远不会懂她的人相敬如宾。
林婧向来清楚地知道，她和陆知州不是一路人。
想到这里，林婧又拿出了那本《停留》，封面被设计得很漂亮，内容也许能称的上一句差强人意，但离林婧心里的预期，实在相差太多。
她把那两本书都拿了出来，却意外掉出了一个U盘，看着那枚U盘，林婧想到了什么。
那里面有一段录音，那是马立伟骚扰林婧时，被林婧录下来的威胁他的，虽然林婧骗马立伟删除了，但她还是在U盘里备了份。后来因为季禾阳送了她一个新的U盘，这个就被搁置了，林婧也渐渐忘了这件事情。
拿起U盘，林婧找到了那段录音，听了一会儿之后，林婧有些泄气，因为这段录音根本没什么用。
她其实一直看不惯马立伟这种行为，但以前她没时间，也没兴趣管这些事情，每个人身上都是天生的自私和冷漠，针不扎在自己身上，就不会知道有多疼，但当她发现自己想管时，她却根本没有能力去管这种事情，多少有些无奈了。
虽然如此，第二天林婧还是去了徐琳的事务所，徐琳见林婧主动来找她，高兴得不得了。徐琳殷勤地请林婧去外面吃饭，两个人简单聊了会儿天，上次校友聚会的时候，她们还没来得及聊上几句，林婧就狼狈离场了。
八卦是传播最快的，林婧和马立伟吵架且不给A大众多教授面子，摔门而出的消息几乎都在那群校友之中传遍了。那天在场那么多人，还有服务员，世界上最难管的就是人的口舌。
“不过你真的跟马立伟吵起来了？”
徐琳是知道马立伟是个什么人的，她虽然是法学部的，但她的博士生导师和马立伟在竞选副校长的时候，多有冲突，暗讽了很多次马立伟做的丑事。
当时季禾阳将马立伟暴揍一顿之后，徐琳还难得认可了季禾阳。
林婧点点头，拿出录音播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你觉得我手里这段录音能让马立伟被撤职的可能性有多大。”
徐琳安静地听完了，表情明显有些震惊，意识到林婧不是在开玩笑后，她才正色道：“几乎为零。”
林婧其实早就猜到了，那段录音里，马立伟虽然说话有些暧昧，但其实并没有到骚扰的高度，以前能用来威胁他，也不过是因为他那个时候正在评教授，不敢在节骨眼上造次而已，现在他关系错综复杂，怎么会把这种东西看在眼里。
“想让他撤职太难了，就算是诱导女学生发生不正当关系这种事情被爆出来了，他也有办法压下去的，你也是知道的，他现在的势力。”
“我知道。”林婧沉声道。
马立伟这么多年屹立不倒，和他的家庭构成有很大的关系，他的岳丈是A大上一届的系主任，也是A大的曾经的副校长，桃李满天下，只要他开口，几乎都会卖他一个面子。
他老婆是企业高管，很有经济实力，可以说，他今天的成功，除了他自身能力很强之外，和他找了一个好老婆也是分不开的。
这几年过去，马立伟的路tຊ是越走越好，还在教育局里混得风生水起的。
“我知道你气不过，但他的行为是很难谈定罪的。”徐琳也稍显无奈地说道。
“行贿受贿呢？”
马立伟行贿受贿这件事并不是空穴来风，事情的起因是马立伟被有心人观察到手上戴了一只价值七位数的名表，这很明显不是一个大学教授应该有的消费水平。而就在那年的研究生录取中，很多人反映A大压分严重，录取结果有问题。
当年有关于这件事情的讨论可以说是甚嚣尘上，但最后学校潦草调查一番之后，马立伟只能声称那块表是假的，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你有具体的证据吗？”徐琳问道。
林婧当然没有证据，她如果有，早就曝光出来了。徐琳的话让林婧有些泄气，但世界就是这样，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是小概率事件而已。
况且人的能力和精力终究是有限的，她没有如同电视剧里那些正义之人为了打败恶人蛰伏数年的勇气，也没有必然这样做的理由，她拥有自己的人生，她的人生里不止一个马立伟。
徐琳工作繁忙，林婧就自己打车回了家，但因为去学校取了个文件耽误了时间，到小区门口时，已经是晚上了。
走到便利店时，林婧没忍住进去拿了瓶冰镇啤酒，A市的天气很难琢磨，特别是春天的时候，昨天还要穿大衣，今天就得换上短袖了。
林婧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走着，走到自家楼下时，啤酒已经见底了。一个空投，林婧将易拉罐扔进了垃圾桶里。
“林婧。”
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她下意识扭头，一个响亮的巴掌就落在了她脸上。林婧被打懵了，抬眼看去，马立伟正面目狰狞地抓着她的领口。
林婧大脑飞速旋转，马立伟想干什么？面部的疼痛让林婧从刚刚的微醺状态中彻底清醒了过来，她立马推搡着马立伟，想要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但根本没能成功。
林婧意识到马立伟喝酒了，而且喝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