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有想到当张伯骏被问到是否曾经私自拿走公司的氰化钾时,他丝毫没有抵赖,而是很干脆地承认了。
"我是拿过,但不是为了杀我父亲,而是为了……杀死我自己。"张伯骏平静地看着坐在桌子对面的李超和崔叙。
"什么意思?"
他的眼神像一潭死水,语气毫无波澜地回答李超的提问: "我有严重的抑郁症,经常会有轻生的念头,抑郁症病人大部分都会选择跳楼,但我觉得那死得实在太难看了,所以我就从公司偷拿了两瓶氰化钾,随时备着。"
"那么这两瓶氰化钾现在在哪里?"
"一瓶在我办公室的抽屉里,另外一瓶我随身携带,但不久以前丢了。"
"丢了?什么时候丢的?在哪里丢的?"
"就是去黔丹的那几天,我原本放在行李箱夹层里,但回来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不见了。"
"你父亲是被毒死的,而你随身携带的有毒物质不翼而飞,你不觉得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应该告诉警方吗?"
张伯骏无力地挤出一个笑容,说: "如果我说了,我不就成了最大的嫌疑人了么?恰好是我拿了氰化钾,恰好在那个时候弄丢了,怎么说的清楚?确实不是我投的毒,旅途中不小心丢东西也不稀奇,我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就没说。"
"你丢的不是普通的个人物品,是剧毒氰化物,如果被人不小心捡到摄入是会死人的,你没有想过吗?"
"以我的精神状况,还真考虑不了那么多……"张伯骏撑开沉重的眼皮,瞪大双眼看向李超身后的玻璃,仿佛想要和玻璃后面的人对视。
骆君稀透过双面玻璃凝视着他,指尖有节奏地轻叩桌面,当他停下叩击时,对话筒里说: "问他有没有人知道毒药的事。"
李超根据耳机里的指示问了这个问题。
"只有我的心理医生,他劝我把毒药销毁掉,但我一直下不了决心。"
"到黔丹以后,有什么人接触过你的行李箱?或者有谁进过你的房间吗?"
张伯骏用力揉了揉太阳穴,疲惫地说: "酒店的门童……客房服务员……就这些人吧,我记不清了。"
坐在角落里的谢倏嚼着口香糖,望着玻璃那头,吹破一个精巧的泡泡,说: "他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很糟糕,不过我觉得,他不像在说谎。"
"直觉对破案意义不大。"骆君稀再次停下叩击桌面的手,对着话筒说,"先到这里,跟他去办公室取另外一瓶氰化钾,然后让他回去吧,派人盯着。"
谢倏吐吐舌头,她早就料到骆君稀会这样说,但心里有话憋着不说,绝不是她的人生态度。
谢倏如今已经习惯了在玄塔分局蹭吃蹭喝的生活,虽然有时候她也会做一些好吃的作为回馈,但大部分时候,不是轮番刷孙雨薇和宋晴晴的饭卡,就是齐灏请客上外面开小灶。这天孙雨薇请假,轮到刷宋晴晴的卡,她兴奋地给谢倏打了满满一盘菜,餐后还买了酸奶和点心带回办公室继续投喂她。谢倏一不小心吃了个过饱,歪头便在椅子上打起瞌睡来。
她是被林可力推门的声音吵醒的,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他喘着气,大声道:“骆队不在吗?出事了!”
“骆队去市局开会了,出什么事了?”宋晴晴问。
“张圣谦……坠楼死了。”
听到这话,谢倏猛然清醒了,她从椅子上弹起来,说:“张圣谦?张圣廉那个弟弟?”
“对。”就在这时,林可力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完电话,对他们说,“骆队叫我们去现场待命,我去叫李副队。“
“我也一起去。”谢倏从椅子上站起来,迫不及待地跟在宋晴晴后面往外走。
他们来到现场的时候,尸体已经被装进裹尸袋,原本坠楼的位置只留下一摊模糊的血迹——显然痕检已经完成了现场拍照和取样。谢倏看着那抹迷蒙的深红,想象着尸体被发现时的样子——她曾经见过两次坠楼的尸体,她清楚地记得那碎裂的头骨里汨汨流出的浓稠的血浆,那摔得挚爱亲朋都难以辨认的破碎面容,以及那由于完全断裂而拧成奇怪姿势的躯干和四肢。她见过很多种死法,这是她最不喜欢的一种。
不远处,两名警察围着一个抱着头蹲在地上不停抽搐的男人,谢倏细看了一眼,立即辨认出了他的身份——他是张圣廉的大儿子张伯骏。
他用颤抖的声音不断重复着: "不……不是我推的……是我推的吗?……是我……不是我……"
谢倏刚想过去问问,骆君稀便到了,他少见地穿着熨得笔挺的制服,看起来比平时更高了一些。
"负责盯着他的人呢?汇报情况。"他急促地对李超说。
李超招呼来两名小警察,他们中身材比较壮硕的那个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报告骆支队,我们一直跟着张伯骏呢,大概一个小时前他从公司出发来了这里,看到他进了这个烂尾楼,我们就在楼下等tຊ着,大概过了十几分钟,忽然楼下就掉下来一个人……我们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你们没看到坠楼者进去?"
"没有,只看到张伯骏进去,出事之后我们仔细查看了一下,这个楼没有造完,正面有一个出入口,张伯骏就是从那里进去的,但另一边还有一个小门,可能那个人是从那边进去的,也可能他早就进去了。"身材比较瘦小的警察这会儿开了口。
"死者坠楼的时候,他在哪里?"
"出事以后,我让小丁去看坠楼的人员,我自己上楼去找张伯骏,我是在七楼找到他的,当时他就坐在楼层边缘,精神状态就和现在一样,恍恍惚惚的。"他看了一眼张伯骏此刻所在的方向。
骆君稀点点头,没再问什么,而是走向了蹲在地上的张伯骏。
"张伯骏。"他唤他的名字。
张伯骏抬起头,看见骆君稀的瞬间,脸上的表情开始剧烈地扭曲,由原来的迷茫和惊恐转变为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他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 "我没有杀人!不是我推的!……是我吗?我会不会杀人了?……"他一边嘶吼一边开始捶打自己的头部,两名警察连忙将他双手控制住,他挣扎着重复了几遍刚才的话后,忽然开始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让痕检查一下三层以上死者坠楼那一侧每一层的栏杆和楼层边缘的痕迹,判断具体的坠亡位置。查一查张伯骏的手机,看看是谁和他约了在这里见面。死者的手机数据也去恢复一下。"骆君稀交代完这些,先是去看了一眼尸体,而后兀自向烂尾楼入口的方向走去,谢倏从后面小跑着跟了上来,却没开口说话。
这栋烂尾楼原本应该是酒店的构造,一层大厅的挑高足有三四层的高度,中央的巨形楼梯从两侧蜿蜒而上。每上一层,可以看到楼梯正对的墙面上喷着硕大的楼层数字,从三层起,骆君稀会绕着每一层走一圈,在张圣谦坠楼一侧的楼层边缘仔细查看地上和围栏上留下的痕迹。
谢倏跟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始终没有说话。
两人转完第五层,正要上楼,在楼梯口,骆君稀忽然停下了脚步,回过头问她: "你今天怎么了,这么安静?"
谢倏差点没刹住,她伸出手挡了一下,才没有一头撞进骆君稀怀里去。
"你别突然停下来啊,骆支队,想吓死谁呢。"谢倏略带抱怨地退了几步,说,"我只是不喜欢看人跳楼死掉。"
"那你喜欢看人怎么个死法?"
"我不是这个意思……"谢倏对骆君稀突如其来的黑色幽默颇为不满,她撇撇嘴说,"骆支队,你还是少开玩笑吧,你开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骆君稀露出一丝得意的笑,继续往楼梯上走去。又转弯一层楼,他再次开了口: "说说你的直觉吧,你觉得张圣谦是不慎坠楼还是被人推下来的?"
"你不是总说办案不能讲直觉,得讲证据吗。"
"你今天心情真的不太好。"骆君稀再次停下脚步,这次他给谢倏让出了位置,让她走到前面,"说说看,你的直觉,这次我想听一听。"
"真是不巧,我对跳楼的案子还真没什么直觉,以我过往的经验,这种死法的真相,最后总是模棱两可的。"谢倏就这样走到了前面,两人来到了七层。
"过往的经验?"
"也没什么可说的,就是见过几个死得不明不白的……倒霉鬼罢了。"谢倏说着停下脚步,蹲下身指着地上对骆君稀说,"骆支队,你看。"
顺着谢倏手指的方向,骆君稀看见她脚下的地面上散落着的几个烟头,过滤嘴仍是新鲜的黄色,显然是不久前才被丢弃在这里的。
"你别动,一会儿让痕检来取证。"
谢倏抽回手,仔细端详那几抹凌乱散落的黄。
"出事的时候,张伯骏就在这一层。"骆君稀说。
谢倏起身,走到楼层边缘,朝外面看去,她站得离栏极近,因为是烂尾楼,所谓的"栏杆"也只是脚手架搭起的简易围挡,累日经年,那些原本就稀疏绑就的金属横杆上爬满褐色的锈,让它们看起来更不牢靠。
骆君稀走过去,站在她身后伸手就能抓住她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一种害怕她忽然会一跃而下的荒谬担忧来。
谢倏的上半身倾斜着,几乎半个身子都要探出栏杆去,她说: "你说,是面对着掉下去比较恐怖,还是背对着比较恐怖呢?"
"张圣谦是脸朝下坠地的。"
"如果是被推下去的话,可能背对着下去更恐怖,因为死之前还要看着杀死自己人的脸,如果是自己摔下去或者自杀,那就没有所谓了。"
"你不用去想哪个更恐怖,而是应该吸取教训不要站在那么危险的位置。"骆君稀的耐心终于耗尽,抓起她的一只胳膊把她往回拽,谢倏倒是很顺从地退了几步。
"上去看看吧。"骆君稀继续迈步走起来。
"如果那几个烟头上有张圣谦的DNA,他就是在这层坠楼的咯。"
"也不一定,再上去看看才知道。"
几个小时后,谢倏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看着玄塔分局的警察们来来往往。骆君稀跟听了很多人的汇报,终于闲下来的时候,他走了过来,在她旁边坐下,整理着卷起的袖口处的褶皱。
"你在看什么?"注意到谢倏的目光,他转过头看着她问道。
"啊……没什么。"谢倏低下头,伸手拨了一下额前的头发,说,"我是想问你,现在情况怎么样?"
"DNA结果出来了,烟头都是张圣谦生前抽过的,其他楼层都没有发现什么痕迹,初步判断他就是在七层坠楼的。张伯骏应该是收到一个匿名手机号发的短信去烂尾楼赴会的,发信者说手里有他想要的东西。"
"没说是什么东西?"
"没有。"一位穿病号服的老伯经过他们身边,放慢脚步打量了骆君稀两眼,又看看谢倏,当骆君稀的眼神对上他时,他连忙窃窃地快步走开了。骆君稀低下头,脸贴近谢倏继续说,"张圣谦身上找到两部手机,sim卡数据恢复了,其中一部就是给张伯骏发信息的那部。"
"所以……是张圣谦掌握了什么对张伯骏不利的证据,想要敲诈他一笔,就拿了一个匿名的手机号发信息约张伯骏出来,两个人在烂尾楼没谈拢,张圣谦很可能是威胁钱不到位就要报警,张伯骏怕事情败露,干脆把他推下楼一了百了?"
"从证据链来看是这样,等张伯骏醒了看他怎么说吧。"
这时,走廊那头过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张仲泽。
他信步走到他们面前,仍是上次见面时那副散漫的腔调。
"骆警官,你好啊,这位是我哥的心理医生,罗绅。"他转向谢倏,凑近她,露出一抹讨好的笑意,"谢小姐,你也在啊,还在给我小妈帮忙吗,什么时候有空,我也有几个活儿想雇你呢。"
"我不接活,你有生意找我老板吧。"谢倏下意识往骆君稀那边窜,而他也相当识趣地往前上了一步,完全挡在了她和张仲泽之间。
"听说是我哥把我叔叔推下楼了?"张仲泽问。
"案件还在调查中,你配合我们工作就行了。"骆君稀冷冷道。
"配合呀,我当然配合,我一接到电话就从家里赶过来了,我昨天可是忙到天亮才睡呢,还在被窝里就被你们叫起来了……"
"罗医生,是吧。"骆君稀打断了张仲泽的絮絮叨叨,对他身边的男人说,"张伯骏昏迷前情绪很不稳定,抑郁症对他的精神状态有多大影响?"
罗绅推了推眼镜,答道: "以张先生的症状来说,已经不仅限于单纯的重度抑郁,还伴有重度焦虑和一定程度的精神分裂,张先生从童年起就遭受比较严重的精神虐待,病史漫长而且复杂。"
"就是我哥有精神病的意思呗。"张仲泽总结道。
听到"精神病"三个字时,骆君稀撇过头和已经挪到他另一侧的谢倏对视了一眼,确认彼此都明白了这三个字背后蕴藏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