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玄塔分局刑侦支队在科圣生物申海总部大楼的一间会议室里逐一问询了曾经进入过有毒物质存放室的二十多名研发人员。江紫竹在消失了几天后,又出现在办案现场。骆君稀并没有询问她去了哪里,反倒是在她解释了自己前几日在忙年底表彰大会的事之后,淡淡回了一句: "你是领导,需要我们怎么配合随时说就行"
问询间隙,她找到在逃生通道楼梯上抽烟的骆君稀,他看到她推门进到楼道里,倒是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只是平静地问了一句: "江科长今天是找我有事说?"
江紫竹轻轻关上背后的门,上下查看了一遍,才开了口: "听说,你找罗师兄查过谢倏?"
"老罗这嘴这么松,也能干信息科?"骆君稀语气里多少有些无奈。
"你知道我当实习警的时候,在滕南待过一年吧。我找当时带我的队长帮我查到一些事,你可能会有兴趣。"
"你又是为了什么去查她的事?"骆君稀脸上忽然现出浅浅的怒意。
"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没有恶意,我承认一开始我只是对你和谢倏的关系有一些好奇,那天刚好随口问了师兄一嘴知不知道这个人而已。"
"那你查到什么了呢?"他语气略微缓和了一些,脸色却仍然不太好看。
"大概十多年前,滕南市朔潽县公安局接到过一家人报警自己十六岁的女儿失踪半个多月,你猜那个失踪的女孩叫什么名字?"
"谢倏?"
"对,当年案件资料还没有普及电子化,所以有些记录只有托熟人才能翻出来。"
"后来他们找到人了吗?"
"没有,这家人的条件还是挺不错的,但女儿失踪以后,那对夫妻就先后得了重病,没几年就去世了。"
"所以呢?"骆君稀等着江紫竹说出后面的话。
"表面上看,很符合她被骗到缅甸,几年以后又被解救回国的事实是吧,但问题是……"江紫竹顿了顿,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一张纸,递到他手里,"这是我的老队长帮我复印的当年谢倏的家人提供的女儿照片,你自己看。"
骆君稀接过那张纸,纸上印着两张生活照,照片上的女孩,样貌和他认识的那个人迥然不同。他很明白,即使时过境迁,一个人的样貌再怎么发生改变,也不可能完全改成另一个人的模样,更何况,他见过谢倏小时候的照片,记得那张苍白瘦削的脸,而此时,照片上这个有着小麦色皮肤的鹅蛋脸女孩,正看着镜头灿烂地笑着——那不是同一个人,从相貌到灵魂,都不是。
"不知道真正的谢倏还有没有家人,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有人再找过她,如果你真的想查,可以亲自去一趟滕南。"
骆君稀沉默了片刻,问: "你给我看这个是什么意思?"
江紫竹轻轻叹了口气,说: "我真的没有恶意,这件事本来和我也没有关系,我也绝对不会说给第二个人听。只是你既然也找人查过她,肯定是对她的身份有所怀疑,我既然帮得上忙,就帮你一把,仅此而已。"
骆君稀轻轻折叠那张纸,把它放进上衣内衬的口袋里,他下意识揉了揉太阳穴,语气较之刚才和缓了许多: "谢谢你,紫竹,这件事,务必替我保密。"
突然被这么称呼,江紫竹也感到有些意外,但她仍豁然一笑,说: "客气了,骆支队。"
江紫竹走后,骆君稀一个人在楼道里又抽完了一根烟,才回去继续问询剩下的研发人员。
当天下午,众人在刑侦支队办公室开会复盘,李超率先起身总结案情截至目前的进展。
"上午我们对两名保管员提供名单上的二十三位研发人员进行了问询,同时,技侦调取了近半年来管制区域的刷卡记录和存放室内的监控,回局里以后,大家也分头查看了名单上人员进出记录时间段内存放室内的监控录像,没有发现可疑人物。但是,有一个比较棘手的情况是,早上去调监控的时候发现,大概两个多月前这间屋子的摄像头就已经损坏了,重新采购和安装的流程‘恰巧’因为工程部的一些内部人事调动而没有走完,所以近两个月的监控实际上是看不到的。"
"这二十三个人是否知道监控坏了?"骆君稀问。
"他们应该是不知道的,监控损坏是保卫处发现的,他们直接跟工程部提交了申请,就连那两个保管员也是不知道的。"
"每次进出都会刷留下记录,还有监控,一般人谁会傻到在这种情况下偷药?"林可力挠着头说。
"你接着说。"骆君稀鼓励地看着他。
"我……我是在想,这公司难道就没有不需要刷卡就可以进的人吗?比如……老板自己,或者……高管什么的。"
"你这个想法很对,小林进步很大。"骆君稀向他投去了嘉许的目光,"崔叙,你带着小林一起再去走一趟,问问他们的安全主管,除了研发人员日常取用化学品之外,有没有其他人在什么特殊场合下也可能进入管制区域,比如公司管理层进行安全检查时是不是就可能进去,或者带外部来访者参观时是不是也可能进去。"
复盘会后,骆君稀几天以来第一次没有继续窝进他的办公室加班到深夜,而是颇有些着急忙慌地穿上外套走了。
他来到方启远的石库门洋房的时候,这位大哥正听着南方戏曲摇头晃脑地品茶呢。骆君稀是北方人,听不懂唱词在讲什么,只猜测可能是吴语,总之和申海本地人讲的方言听起来有点类似。
尽管是数九寒冬的天气,房门却虚掩着,骆君稀推开门轻轻敲了敲,方启远在大茶案那头朝他用力招了招手。
"请进,小骆警官。"
"方老板,好久不见,听说你一直都很忙,我倒是没想到今天一约就给我约着了。"骆君稀客客气气地在茶案一边坐下,接过方启远递过来的茶盏。
"04年班章青饼,不算太贵,但味道是真不错,你尝尝。"
"嗯,确实很香。"骆君稀品了一口,捧场地给予了回应。
方启远看出了他心猿意马,转头调低了音箱的音量,问道: "说吧,骆警官,今天特意趁着谢倏出差来找我,有何贵干呐。"他特意突出了"特意"两个字。
骆君稀也不兜圈子,直接问道: "谢倏真的是你的远房亲戚家的孩子吗?"
方启远端详了他几秒,微微一笑道: "你既然都这样问了,我如果说是,你会信么?"他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语气有些凌厉地反问: "你对谢倏的身份有疑问,为什么不直接问她,却要跑来问我呢?"
"我自然也是要问她的,只是我实在想不明白,方老板,曾经的方警官,为什么要替她隐瞒?或者说,为什么要帮助她伪装自己的身份呢?"骆君稀的话里也现tຊ出了锋芒。
方启远凝视着他坚定的眼神,语气又趋于和缓: "理由很简单,她是我当时的线人,而且是最重要的线人。"
"莫昆被抓的时候,她才21岁。"
"掌握什么信息跟年龄大小没关系,而且,如果你见过21岁的她,就不会问这个问题了。"方启远气定神闲地啜了一口杯里的茶,又跟着音箱里的唱词哼了两句,仿佛是在说着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既然她帮我抓了人,那我能回报她的,就只有帮助她换个身份,可以重新开始正常的生活,其实这事也没什么复杂的。"
"她是怎么帮你抓到莫昆的,她以前的生活又是怎么样的?"骆君稀追问。
"这问题你就得自己去问她了,至于她想不想告诉你,这我可保证不了。不过呢,我劝你还是不要问,
小姑娘身世很惨,你知道了也不过是徒增烦恼。"
骆君稀沉默了,此刻他脑海中浮现的是十几岁的谢倏那张瘦削苍白的脸,他认识的那个谢倏脸上从来没有那样的表情,悲伤中夹杂着恐惧,两种她似乎从流露过的情绪。那么,二十一岁的她脸上又会是怎样的表情?——他可能也永远不会知道了。
方启远把他杯中的茶斟满,颇有些语重心长地说: "骆警官,如果你信得过魏局,信得过我,那也请你相信,尽管在你看来,谢倏来历不明,但她绝对不是罪犯,而且,她需要你的帮助。"
"难道她不是魏局请来帮助我的么?"骆君稀一下子就问到了关窍。
"互相帮助嘛。"方启远先是自嘲地笑笑,而后面容忽然严肃起来,他正视骆君稀的双眼,说,"虽然我把她带了回来,给她换了新的身份,但是不代表将来她也不会被那些人找到,重新盯上,到那个时候,骆警官……"稍作停顿后,他郑重地说,"我希望你可以帮助她。"
"那些人?"
"我之前就跟你说过吧,莫昆虽然被抓了,但他的集团还远没有被摧毁。"
骆君稀凝视着他,试图在他无比真诚的面容里寻找任何欺骗的蛛丝马迹,但他也清楚知道,方启远这种在最危险的犯罪分子身边潜伏多年从未暴露的卧底,如果想要隐瞒或是欺骗,他是决看不出任何破绽的。
从方启远处出来,他在车里坐了很久,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么想要弄清楚围绕在谢倏这个人周遭的种种秘密,实际上这些事本身和他没有任何关系,而且以他一贯的脾性,手头攒了两个要案,他是根本不会费心思去探究这些与案情无关的细枝末节。随着思考的深入,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些——或许这根本不是细枝末节,而是长在他心里的一棵树,这棵树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枝繁叶茂起来,而他随即陷入了一种焦虑之中: 他既怕这棵树枯萎死掉,又怕它寄生到身上,将他变作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