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今一半晌没有搭话。
卓瑛没有阻止二人的争执,而是静静地坐在一边等陈今一自己想明白。
良久,陈今一终于抬起头。
“我在村子里的这段时间,除了料理阿爹的事情,还给村子做了一些调查。”她忽然扯开了话题,“这里大部分的女人的生活几乎都是一样的,洗衣做饭,料理家务,时而被丈夫打骂。一开始她们会反抗,可是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等到有了孩子,又有了牵挂,她们心里最后的那一丝反抗也随着时间消失了。”
陈今一叹气,“之前我想不通,为什么锁链女会帮着陈阿四打晕我,后面我看到了她身上的伤,我想大概是因为受了太多虐待,她精神上也受不住了吧。”
梁严竞捕捉到陈今一话里的重点。
“你怀疑陈阿四的妻子有精神问题?”
陈今一点点头,“她的行为,前后不一致。时而正常,时而发疯。明明她出去伤人的时候战斗力很强,可面对陈阿四的虐待她又逆来顺受,行为很难解释。这一点,很像当年,我阿娘……”陈今一忽然顿住,哽咽一秒后又改口道,“很像当年陈教授去世之前。”
提起陈上珍,卓瑛和梁严竞的神色有些凝重。
关于母亲的离世,陈今一并不是很想提及,然而话到此处,也没有说一半藏一半的道理。
“当年,在我的印象里,陈教授也是和她一样。大部分时候精神恍惚,时而又暴躁难以抑制,她正常的时候会背着人群偷偷流泪,会抱着我说一些我听不太明白的话。然后就是反复的自残。”
陈今一的声音越说越轻,“当我意识到不对劲的那天,她用一根很长的布条把自己吊死在了房梁上。从小到大,他们只要提到陈教授,话里话外就都是指责,说她不负责任,说她心狠,说她不配做我的母亲。曾经我也怪过她,为什么早早的把我和阿爹丢下不闻不问,让我在村子里吃了这么多的苦。如果她在,我是不是就可以像其他孩子一样正常的上学,走出村子。现在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了,只要我和我阿爹存在一天,她的生命就永远被迫害者损耗,日复一日,永无止境。”
“这不是你的错。”
陈今一忽然觉得自己肩膀一热,抬头才发现梁严竞的手掌不知什么时候按在了她的肩头,“你没有办法选择你的出身和你的父母,这事情怎么怪都怪不到你的头上。”
“怎么会不是我的错呢。”陈今一苦笑,“就算我再不愿意承认,这也是不争的事实。我的父亲拐卖了我的母亲,强迫她生下了我。她每次看我,就算没有那么狠,肯定也是没有为人母的喜,因为我的存在就是她人生的污点……”
堵在成今一心口的大石头,终于像泄洪一样滔滔不绝的倾泻而出。
梁严竞很想在说些什么,却被卓瑛悄悄拉住了。
此时,再多的安慰都无济于事。
陈今一沉默良久,最后还是暂时封闭了自己的情绪。
“——所以我说锁链女不是凶手也并不完全是为了袒护。陈老四性格鲁莽冲动,布置丝线不仅能营造恐怖氛围,也不容易被陈老四察觉。这显然是个计划周密,经过考量的杀人方法,一个精神失常的人,或许不会算计如此。”
“如果疯,只是她为了掩人耳目伪装出来的假象呢?”
“也不会。”陈今一否认了卓瑛的猜测,“还记得你们来时第一天我和你们说的吗?当时她已经跟着我走到了村子口,如果她是装疯,完全可以趁着陈老四不备直接逃离,没必要再回到村子里。”
梁严竞忽然道,“或许有她必须留下来的理由呢?”
理由?
陈今一实在是想不到,村子里有什么值得她留下来的理由。
卓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抬头看向陈今一,“其实当时,你也可以跟着马欢一起离开村子的。”
陈今一怔住了。
是啊,她不愿意离开村子,一是为了弄清楚母亲离世的真相,二是为了救出和母亲一样被困在村子里的女孩子。
那么锁链女,会不会也和自己有着同样的理由?
“但是现在,她不见了。”梁严竞提到了关键,“我们的设想都只是猜测,如果想要知道真相,就必须找到她人在哪里。”
“反正也睡不着。”卓瑛站起来,“不如,咱们去找找人?”
“你不行。”梁严竞把卓瑛按了回去,“你现在是马欢,得扮演角色。我和今一去吧,开着通讯器随时保持联系。”
*
山腰到村子要穿过一小片田地,陈今一和梁严竞一前一后在沉默的田埂上走着,两个话痨之间的安静,比野鸭子的双黄蛋还要难得。
“想教育就教育,闷半天是在酝酿台词儿么?”
一抬头,小姑娘抱着胳膊浑身带刺,一脸不善。
叼着烟的梁严竞差点被呛着,“谁要教育你了?”
陈今一歪了歪嘴,“把我支出来不就是为了教育我么?”
“想多了,老子没那么多闲工夫。”
陈今一若有所思地打量梁严竞,“那你总不至于是真的出来找锁链女吧。”
“不然呢?”
“切,劳碌命。”陈今一一脚踢飞了身边的石子,“村子虽然不大,可若是有心人要藏,是怎么也找不到的。你们之前调查的人来过这么多次,不是都一无所获么?”
“了解的很清楚啊。”
“那必须的,毕竟与生俱来带着邪恶的种子。”
小姑娘仰天嘻嘻了两声。
梁严竞却觉得这自嘲式的玩笑一点都不好笑。掐了烟把手插进口袋,抬眉闲散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陈今一不明所以:“发现什么?”
“你的父母,或者说这个村子。”
“哦。”
梁严竞没有提那两个敏感的词,语气宁可能的做到了委婉,陈今一听懂了,却又习惯性两眼望天规避了对方的善意。
还没在心里酝酿出个答案,就听到梁严竞补充道:“如果不想说可以不说,别浪费脑细胞编故事。”
陈今一似乎没打算瞒什么,“我一直都很讨厌侗娥村,可能因为它不仅没给我家乡的温暖,而且也没给我的人生增添光彩。我阿爹忠厚老实惯了,阿娘走的又早,这次回来之前,其实我根本没往拐卖妇女这个方向去想。只能说,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我调查过你。”
梁严竞没由头的来了这么一句,弄得陈今一有些摸不着头脑。
“什么?”
梁严竞的目光在她脸上盘桓了几秒。
“侗娥村的案子半年前就在跟了,对于这个地名我一直比较敏感,所以在东壁村遇到你的时候,我就留了个心眼。”梁严竞顿了顿,“据我所知,不仅侗娥村,整个陆湘县女子的平均学历都不到初中,义务教育普及困难,且侗娥村的男女比例严重失衡。”
陈今一望着他眨眨眼。
“所以,你看到一个侗娥村的年轻女孩竟然会出现在东壁村的豪华酒店里,就觉得很不符合常理?”
梁严竞点头。
“抱歉,没经过你的同意,我就查了你的档案。”
陈今一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
“没关系。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又有哪个不是透明的呢。”她笑着抬头,“都查到什么了?”
“机灵,聪明,从小成绩就好,鬼点子多,不守纪律。”
陈今一的表情从满意到嫌弃。
“您老人家夸人是有不能夸够十五字的限制么?”
“你从小学开始到初中,一直都是第一名,几乎从来没有失手。可是你中考却严重失利,甚至没有通过当年的普高分数线。”梁严竞认真地看着她,“但是当年,你们村却有一个成绩平庸的男孩以县状元的身份考进省重点高中。”
陈今一收起笑容,缓缓地移开了目光。
梁严竞见她沉默不语,心里的猜测也逐渐肯定。
“他顶替了你?”
“梁队长还真是包青天在世,过去这么久的事情都能翻出来。”
陈今一一副人人揉搓的模样让梁严竞憋闷得不行。
“就没有想过要去争取吗?”
“争取过,没有争取到。”
陈今一的解释十分简单,她耸耸肩。
“一开始也哭过闹过,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他是男孩,身系全村的命运,而我只是个村里人‘不值钱的女人’,以后要嫁人,生子,注定是走不出这里的。”陈今一嘴角一扯,“幸好,一切都过去了,我不仅走出了这里,我还走得很好。过去的,没必要执着。”
梁严竞不知道这个没有走得很好的背后经历了多少本不需要吃的苦。
“所以,我理解锁链女,理解马欢,理解我阿娘。我生在村子里,命运就是如此,倒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可是他们做错了什么?本该有的大好人生,就蹉跎在这里。说句难听的,杀人也情有可原。”
梁严竞无奈,“若是人人都做判官,人间不就成地狱了。”
“你怎么知道人间不是地狱呢?你也没去过天堂。”
梁严竞自知说不过她。
“道理比谁都说得利索,但愿你真的能做得到。”
“做不到又怎么样。”陈今一回答得理直气壮,“梁队说到的就一定能做得到吗?”
“大逆不道。”梁严竞一字一顿,“我好歹是飞鹰支队的支队长,你这个小丫头半分尊重都没有。”
陈今一一脸无所畏惧。
“这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是最可怕的,一种是亡命之徒,一种阴险小人。梁队立于阳光之下,前途无量,这一点本身就让犯罪分子得了可乘之机。”
梁严竞笑了。
“这么说,若是你愿意进飞鹰,岂不是可以做得比我还好?”
“我可没那机会。”
“你怎么知道就没有。”
梁严竞的语气意味深长。
“您老还是留点力气找嫌疑人吧。”陈今一别过头,“这一路走过来别说锁链女,连条狗都没看见。倒也奇了怪了,平时躲着人的时候总有人出现,这几天倒是看不到人影了。”
“还不是白天你的虚张声势起了作用。”
梁严竞故意顺着她转变的生硬话题往下说,“我现在可是玄学大师,让他们不出来,谁敢违抗?”
陈今一抿嘴一笑。
走出去了很久,夜色渐深。
风吹在两旁的灌木中发出沙沙的生硬。
“前面就是三贵家的祠堂,凶手或许本来就想将两人的死都引导成为灵异事件,不过恰巧被我们钻了空子。”
“灵异事件……”
梁严竞的脑子忽然闪过一道灵光。
“今一,你们村子有没有什么流传下来的传说,或者类似的恐怖事件?”
“传说?”陈今一皱眉思索了一会,“传说倒是没有,只不过进村的那座山里有一片乱坟岗,村民去那里挖笋挖出了血,之后老村长就不许大家去挖了。”
“乱坟岗。”梁严竞来了兴趣,“害怕么?”
陈今一挑眉,“你觉得呢。”
……
进山必然要经过村落,或许是陈阿四的死太过于离奇,明明不是深夜路上却一个人都没有。陈阿四家挨着的村长家也早早的熄了灯,只有陈家祠堂的烛火还一直在燃烧着。
陈今一和梁严竞正准备往山里去,谁知忽然听到祠堂里传来一阵女人的尖叫。
两人对视了一眼,随即掉转步伐往祠堂跑去。
本该停放在祠堂的棺材离奇的挪了位置。
四下的烛光不知为何全都熄灭,凭着记忆,陈今一从梁严竞外衣的口袋抓了一个打火机,将周围熄灭的烛火重新点燃。
亮起的一瞬间,映入眼帘的是浑身是血的一个妇人。
眼前的妇人仰面躺在牌位前,牙关紧闭两手血肉模糊,身上到处是一团一团突出的红痕,特别是颈部触目惊心的一道伤口还在外面汩汩流血,乍一眼看上去宛如死尸。
身体尚有余温。
梁严竞上前摸了摸脉搏。
“还有气。”
看到妇人的脸,陈今一愣了愣。
“是三贵婶。”
“陈三贵的母亲?”
陈今一点头。
前脚陈阿四刚出事,紧接着三贵娘就出了事,昨天她才和村长指认了两人的罪行,这两件事怎么看都像是冲着自己来的。
就在他站起来的一瞬间,祠堂外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带着一阵清脆的锁链声传入两人的耳朵。
“谁!”
梁严竞不假思索就追了上去。
从身型上判断,这个人就是大家一直在寻找的锁链女。
她步伐矫健,灵活得完全不像描述中那样瘦弱。速度虽然快,可却掩饰不住他行为慌张。奔跑时,锁链时不时砸到地面的石头和道路旁的植物,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
眼看着梁严竞和她的距离越发的靠近,来到村口,锁链女忽然停住了脚步扭过头。看到梁严竞的那一刻她忽然冷笑。
不等梁严竞反应,树丛里忽然飞出来两个尖锐的物体。
梁严竞躲避不及,手腕被尖刺擦伤。
趁此功夫,锁链女灵巧地消失在了一旁的树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