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
赵家沟。
村口的泥土坡上,围坐着一群掌握了整条沟所有八卦的情报人员。
他们的目光无一例外,都在盯着尽头那间前几天遭暴雨冲垮了一半,还有一半在摇摇欲坠的土泥巴房。
“赵启福好像不行了,好几天都没有吃东西了,只能用棉签签沾水喝一滴滴。”
“要我说啊,启福活到起也是造孽,死了反而是享福。”
“谁说不是的呢?快七十了,连口烟都是拣人家的烟屁股在抽。不过,听说今天他家那个带着他儿赔偿款跑了的儿媳妇要回来,你们说:她回来是搞啥子的?”
“启福一死,哪个给那婆娘养瓜娃子?她肯定回来接瓜娃子走的。人家说这婆娘现在找了个煤老板,有钱得很。”
“那会把瞎老娘一起带走吗?”
“那就要看这个婆娘的心,到底是红的还是黑的了。”
一阵异口同声的唏嘘间,背着一个烂书包,穿着一双脚后跟露了一半出来的鞋,身子干瘪而矮小的男孩子,从这群人面前经过。
这个男孩子就是他们口中的瓜娃子,也就是赵启福的孙子——赵霁。
看着快要把脑壳埋进胸口的赵霁,坐在最前头的人一脚抖在他的屁股蛋蛋上,说:
“诶,瓜娃子!你爷爷要死了,你还不跑快点。”
赵霁回头恨恨地盯了他们一眼,下一秒就像挣脱了缰绳的野马,狂奔而去。
说到他因愤怒而涨得通红的脸,人群又是一阵大笑声。
哈哈哈哈哈…
“话说这个瓜娃子今年子八岁了吧,人都不晓得喊,跟他老汉赵娃一模一样。”
“我听学校的老师说,这个瓜娃子在学校也不说话,但成绩非好,每次考试都能考满分。”
“那你们为啥子喊人家瓜娃子?”
“鬼大爷晓得哪个给他取的,喊着喊着都这样喊了。”
就在人群讨论得正起劲时,一辆黑色的桑塔纳有些突兀地驶进了赵家沟。
之所以说它突兀,是因为赵家沟这样的穷疙瘩别说汽车了,连有摩托车的人家都是一个巴掌就能数过来的。
“快看!坐车子里面头发搞得跟狗毛一样的那个,是不是瓜娃子的妈?有点像哦。”
“是是是,就是她!我的天老爷,你们看到她脸了吗?涂得跟他妈个猴子屁儿一样。”
“走走走,看看去。”
他们先是一阵惊诧,紧接着又是一阵唾弃。
不过,朝着小路尽头走去的步伐倒是极其坚定的。
……
“霁霁。”
赵霁刚将书包放下走到床头,一个非赵家沟口音的女声,在他身后哽咽响起。
正俯下身子用棉签蘸水给赵启福打湿嘴巴的赵霁扭头一看,眉头瞬间蹙起:“你是谁?”
罗红英朝着屋内走去的脚步,瞬间僵在原地,涩涩的喉咙一阵发紧:“霁霁,我是妈妈。”
赵霁打量着眼前这个内穿白色高领毛衣,外套黑色长款羊毛大衣,一双长筒皮靴直接拉到大腿,脸上化得就跟海报上明星一样的女人。
他小声地呢喃了一声:“妈妈?”
但立马又将目光回到赵启福身上,说:“我不认识你。”
罗红英立马红了眼眶,还来不及开口解释些什么,泥土坡上的情报人员已经赶到现场。
“瓜娃子,这啷个不是你妈吗?我看你硬是瓜得有盐有味的,自己妈都认不到了。”
“红英啊,听说你嫁了一个老板,车子里面那个老头子该不会就是你老公吧?”
“你们真的是没有脑壳,老头子不好吗?早点死了钱可都是人家红英的。”
“这要不说还是人家红英厉害呢!你啊,你连人家红英的头发丝丝都比不上。”
阵阵醋酸味,蔓延在这间破败的泥土屋的角角落落。
“我又不是婊子,我当然比不上。”
“红英啊,这个老头子跟你扯结婚证了吗?还是说:你其实是人家的情妇?”
哈哈哈哈……
又是一阵发疯般的狂笑声。
赵霁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罗红英看起来和村里的那些孃孃们都不一样,但他知道婊子,知道情妇,更知道这些长舌妇是在嘲笑……这个在父亲摔死之后,拿着赔偿款跑路的女人。
“滚!”
他用力地摔上了门,将他们和罗红英一起关在了门外t?面。
在他心里,从罗红英踏出这间泥巴屋起,他的妈妈就已经死了。
赵启福用力地睁了睁眼,又伸出手拉了赵霁的手。
赵霁见状立马将耳朵贴到他嘴边,“爷爷,怎么了?”
赵启福的声音极为缥缈,轻得好似不存在一般,说:
“霁霁,爷爷不行了,你听爷爷的话……跟妈妈走。”
“一定要好好读书,以后出人头地了记得回来给爷爷多上两炷香。”
看着赵启福嘴角的笑,赵霁瞬间红了眼,他倔强地咬了咬唇,态度极为坚定,答:“爷爷,我不走,你不会死的,你答应过我,要陪霁霁一起去看看大学校门长什么样的。”
赵启福抚摸着赵霁的脸,泪水将脸上岁月的沟渠填得饱满而晶莹,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呼吸极为费劲地应道:“对不起霁霁,爷爷这次要失言了。听话,去把妈妈叫进来。”
见赵霁怵在原地一动不动,赵启福无力地叹了一口气,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听话,去把妈妈叫进来,爷爷有话跟她说。”
听到赵启福这样说,赵霁微微愣了一下后,一手擦泪一手拉开了门。
门外,罗红英站在桑塔纳旁,和坐在驾驶室的男人似乎在争论些什么,两人的面色都极为难看。
赵霁径直走过去,说:“爷爷找你。”
罗红英愣了一下,朝着屋内走去时她想拉赵霁的手,却被赵霁毫不犹豫地丢开了。
在罗红英进屋后,他正准备跟进去,就听见赵启福说:“霁霁,你该去接奶奶回家了。”
赵霁的奶奶赵章氏,是在他父亲死后因悲伤过度而哭瞎的眼睛。
自从隔壁村开了一家卖泡鸡爪的厂,赵霁就每天上学前将她送过去,放学回家后再去接她回来,这样的日子从罗红英消失在家里后就开始了。
赵霁嗯了一声,立马取过椅子上的手电筒冲了出去。
……
赵霁牵着赵章氏的手回家时,天已经黑透了。没有星星和月光的夜里,土泥巴房显得更冷了。
罗红英还没有走,她倚靠在车门口,见赵霁回来,立马迎了上来,一脸温柔的说:
“霁霁,妈妈跟爷爷说好了,今天先不带你走。”
“等爷爷什么时候……那个走了,你再给妈妈打电话。”
话音落下,罗红英将手里的纸强行塞进赵霁的衣兜里。
紧接着她有些哽咽地笑了笑,“妈,霁霁。那我……就先走了。”
赵章氏一句话都没有说,感受到她沉默的赵霁搀扶着她,头也没有回地进了屋。
“砰。”
门摔上的一瞬间,停在院坝里的桑塔纳也“轰轰轰”地扬长而去。
赵章氏坐在床边捡回来的破沙发上,她本名姓章,单名一个珍字。在和赵启福成婚后,就冠上夫家的姓,改叫赵章氏了。
后来叫着叫着……就没人记得她本来的名字了。
“你把那个良心拿给狗吃了的婆娘喊回来整啥子嘛?”赵章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赵启福拉着她的手,低声道:“霁霁。”
赵章氏冷冷一哼,对此并不领情:“霁霁是我们老两口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是我们赵家的人,跟她姓罗的婆娘可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霁霁身上怎么说也还是流了一半红英的血,等我死了就让他跟红英去生活,不然你一个人怎么拉扯他?”赵启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屋内突然一片黑。
正在厨房煮面疙瘩的赵霁立马跑了过来,在将电线绳子拽了几下后,再度亮起暗沉的光。
听到赵霁的脚步声踏出这个房间,赵章氏摇了摇头,又继续说:
“老头子,你这怎么要死了还这么糊涂啊?”
“这罗红英要是真的想带霁霁走,哪还需要等到现在嘛?”
赵启福没有再就这个问题继续说下去,他已经没有太多的力气再去争辩。
从枕头下掏出一个信封后,他将它塞进赵章氏的手里:“装好了,红英拿的。等我死了挖个坑埋了就好了,里面的钱你留着。”
赵章氏一边将信封揣进衣服内层的口袋里,一边说:“她当初拿走的可不止这么点!”
赵启福无力一笑:“算了老太婆,都过去了,就当我们赵家欠她的吧。”
“那你们赵家欠我的呢?”赵章氏抬手揩了揩眼睛里面的泪水。
“下辈子。”赵启福用力地拍了拍赵章氏的手。
这一夜,赵家无眠。
因为赵启福当天晚上的11点,落下了他人生的最后一口气。
……
第二天。
天还未亮,土泥巴的院坝内已经站了不少人。
“罗红英这个婆娘今天来吗?当初拿走了赵娃全部的赔偿款,这瓜娃子她带着嫌累赘也就算了,现在启福死了,她回来送个终不过分吧?”
“看她现在也不像差钱的样子,要是下葬的这点钱都不愿意花,肯定是要遭报应的!”
“诶诶诶,瓜娃子!你有你妈电话号码吗?”
“他有,我昨天看到他妈写的。”
“去村长那儿给你妈打个电话,喊她回来,说你爷爷死了。”
赵霁跪在赵启福的尸体面前,眼泪啪嗒啪嗒就像打雷似的,一个字也不应。
见在他口中啥也问不出来,众人立马将目光转向坐在尸体旁烂沙发上的赵章氏身上。
“瞎大娘,把你儿媳妇的号码给我们一个,我们去给她打电话。”
赵章氏想要起身,但手上的力量还没有支撑她彻底站起来,整个人又彻底坐了回去。
她一边怒斥自己真是没用,一边将身子侧向赵霁在的方向。
“霁霁,把妈妈电话号码给他们。”
赵霁没有说话。
他歪着头,冷冷地睨了这些人一眼,而后从赵启福的尸体前站起身来,扛过一旁比他人还高出半米长的锄头,朝着山坡上的菜地走去。
不知道老天是想将圈在这家人屋顶的阴霾都晒掉,还是在庆祝赵启福这苦难的一生终于结束。连续下了一个月雨的赵家沟,在赵霁挖下第一坨泥巴时,久违的太阳竟从云层里透了出来。
赵霁在挖坑,挖埋赵启福的坑,但很快邻里间的几个男人就拿着锄头跟了上来。
他们一边挖,一边感叹:
“你这瓜娃子还倔得很嘞!你以为人死了直接埋了就行了吗?要请道氏看日子,看坟墓风水晓得不。”
“你听话,把你妈的电话号码给我们,这种事只有家里的大人才可以做决定,你一个小娃娃说了不算。”
“而且办丧事是需要钱的,你要不给你妈打电话,你奶奶搞完你爷爷的这个丧事,你们两个只有喝西北风,晓得不?”
听到他们这样说,赵霁将头抬了起来,答:“你们为啥子要帮我?”
这个问题让挖坑的几个男人立马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你说为啥子?我们不帮你还有人帮你吗?”
“大家乡里乡亲的,难不成看你爷爷腐烂在床上?问些啥子瓜话!果然是瓜娃子。”
“你们老师没有教过你,远亲不如近邻?”
“你听话,把罗红英的电话号码给我们,然后回去守着你爷爷的尸体,我们来挖。”
赵霁看着脱了外套,一个劲地挥舞着锄头的他们,犹豫了片刻,问:
“那你们可以答应我,不让我妈把我带走吗?”
“我要是走了,我奶奶一个人没有办法生活。”
上一秒还喊着他瓜娃子的壮汉们,突然眼眶有些红。
“你这个小瓜娃子,还挺有良心的嘛!”
“启福和瞎大娘算是没有白养你!”
“那你妈回来,你就要记得找你妈拿钱,把你下学期的学费预交了,不然你奶奶可供不起你。”
赵霁嗯了一声,随即从袜子里掏出一张味道略重的纸条递了过去。
任谁也不会想到:
就是这个号码,竟改变了赵霁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