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如金盏,风送戎雪。
肃凉的气息笼罩整个神都,春麦藏在一层薄薄的霜雪之下,如同一个老者安抚着稚童冲动的脾性。
也不知过了多久,寒气升到了天穹之上,遮住了冬旭。
“说句不好听的话,宛阳长公主的金玉案被毁,坊间传闻是无魉城的人干的,可我却不那么认为。”
温刘二人顿觉自己的青发被人提了起来。
秦良人招了招手,仆从便将酒壶呈了过来。
他对着壶口猛地灌了自己一口酒,继续道:“你们先下去。”
一句话下来,房内的人也陆陆续续离开了这儿。
温灼鱼:“……”
犯得着如此防备他吗?那么多年同僚之间的信任呢?想不到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秦左将,看样子你是知道点什么了。”刘青姝站了出来,直视那一双鹰眸。
秦良人细细打量着刘青姝,看着二人一个冠发,一个盘发,是何关系一见了然。
“你就是温灼鱼的妻子吧,怎么,受得了这块毒冰?”
刘青姝面容微微不悦,反驳道:“温灼鱼那是一块上好的翡翠,琉璃剔骨,浑韵天成!”
秦良人不屑道:“哎呦呦,你是哪只眼睛瞎了啊,还浑韵天成,小娘子有眼疾劳烦早些去看,莫误了时辰独守空房。”
闻言,刘青姝忽而愕然。
为何说她会独守空房?难不成温灼鱼不能人道。
像是被戳到了痛处,温灼鱼下意识握住了刘青姝的手,懦懦道:“我们回去吧。”
刘青姝心下一凉,转而望向了温灼鱼。
“你,真有隐疾?”
秦良人毫不留情地揭开他的伤疤。
“三年前,为了抓一个重犯,他被断了根子。”
一腔孤愤涌上了他的心腔,他犹如坠入了冰渊一般,四肢发颤,水合服被他无意识地撕扯下一块,慢慢化成了碎屑,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温灼鱼,真,真的吗?”
他咬了咬牙,整个头低暗了下来,好似再不见一分灼灼天光。
“你,不是想过和离之事吗?我们,和离吧。”
在此之前,刘青姝不会想到只是来一趟秦家,他二人竟然闹到了和离的地步。
此刻的空气推仄到了极点,她开始有些害怕温灼鱼会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举动来,毕竟对于一个男子来说,断子绝孙那是最为恶毒的诅咒,而这发生在了他的身上。
面前的秦良人见温灼鱼此时的暗沉,笑意渐渐消散。
“至于吗,你坑了我那么多次,我不过是实话实说,你倒是不高兴了起来。”
温灼鱼没有发怒,倒是刘青姝拿出身上的铜钱射向了秦良人。
“闭嘴!温灼鱼无论怎样都是我的人,不能生育又如何,吵吵闹闹的小孩子最烦人了!”
温灼鱼抽涕嗒嗒地抬头看向了刘青姝,缓缓道:“没,没断成……下摆断了……”
刘青姝一拳砸在温灼鱼的胸口:“那你哭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能不能有点出息!”
温灼鱼这下更加委屈了。
“没断成,但外头的谣言都说我没了,听久了心里不舒坦。”
“你不是有嘴吗?说啊。”
“他嘴笨,不会说,倒是你这个小娘子竟然会武……”
秦良人看刘青姝的棕眸里忽然多了一丝冰凉的杀意。
这世道会武功的小娘子不多,武月会点,她面容酷似武月,不知……
温灼鱼陡然止住了哀伤,他也察觉到了秦良人眸底的探究之意。
“我可以带她去,前提是她得保证不会给我造成什么麻烦。”
“最好别戴人皮面具。”秦良人又提醒了一声。
温灼鱼兀地明白了秦良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是武月的表妹,姓刘。”
“武月啊,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听见了,若非当年顾及阿酿的感受,我都想去见一见这个神都的金令女状师了。”
唯一的金令女状师,让多少男子颜面扫地。
“过两日便是浮生林宴会,没了金玉案,温兄可有提议?”
温灼鱼抹了一把眼泪,心中暖意充沛。
“不如用冰种翡翠吧,我记得秦兄家里正好有一块。”
温灼鱼眉眼处闪过一丝算计,谁让秦良人方才提及他根子被人断的风言,这会儿不出一口气,他今后如何在自家娘子面前抬起头来?万一被嫌弃了又该如何是好?
“相公说得对,冰种翡翠正好。”
这对夫妇一唱一和的样子,看起来非常熟稔。
秦良人故作大方道:“好,好呀!姓温的,我看你早就盯上了我家那一块冰种翡翠了吧!”
刘青姝料想温灼鱼不会驳了这话,替他回道:“秦左将拒过长公主的邀意,想来这十年长公主多少有点恼意在心中,您这一块冰种翡翠献给了她,无异于雪中送炭。”
秦良人重重哼了一声,眼皮子一翻,冷声道:“哼,我看这块冰种翡翠送了出去,她估摸着还以为是我毁了金玉案,送上门来奉承了。”
瞅瞅人家秦良人的头脑转得多快,真不愧是当左将的人,再看看她旁边一个连哭泣都能收放自如的人,面上是没有半分臊色,甚至还有几分涕语连连的样子。
“秦左将,您忧虑了。”
“不忧虑不行啊,现在新的中郎将没定下来,整个金吾卫就靠……”
刘青姝料定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话,抢先一步道:“就靠我家温灼鱼了,昨夜我见他魂不守舍,应该是上值之时不顺心,多操了会心。”
“他那么说的?他好意思那么说?!”秦良人急得跳了起来,酒壶摔在了地上。
“阿鱼自然不会同我说,但我有两只眼睛,看见了他的疲惫,可见上值之时他心力交猝。”刘青姝话锋一转:“对了,左将大人方才要说什么?”
她这番话下来,整得秦良人都不会说话了。
“秦左将这名字起的好,就是不知良人遇否?识否?在否?入心否?分付魂潮又收到几度?有人温你西粥否?对月成三人否?”
“我有小琯,她自然会为我……”
“那便是无人了,倘若心中之人可替,又何必长留心间?”
秦良人整个人不知所措,甚至忘了自己为何跳起来,忽觉心中悲凉,竟是捶地痛哭了起来。
“阿酿,阿酿!”这回轮到秦良人泣涕涟涟了。
阿酿是他妻子的小名,因擅酿酒得其小名,又爱做木匠的活,每每做得精致才肯罢手。
秦良人曾说武月堪堪同他的妻子并肩,然而他的妻子在旁人眼里只是一个木匠之女,做的东西也上不了台面。就如那一张床榻,最初阿酿连拼接都不会,胡乱拼拼凑凑竟也成了一张床。
唯独在秦良人的眼中,他的妻子顶好。
刘青姝牵过温灼鱼的大手,温溺地说着:“我们回家。”
温灼鱼低眸看向自己手中的柔荑,点了点头:“好。”
分明这天未降暖光,却叫人觉得芳草破雪,万物尤为明媚。
过了两日,秦良人见了刘青姝便觉心下发慌,刻意和她保持距离。
“秦左将,你这是作何?婢女该同主子寸步不离。”
秦良人摆了摆手,语塞已久,他倒不是没话说,而是压根就说不过这个状师,说一句总叫她找到了反击的点,属实叫人不快。
有了秦良人的帖子,他二人进入浮生林宴会倒不是什么难事。
浮生林宴会还是照常开宴。
“哎呦我的公主殿下,您这是怎么了?老奴瞧着那冰种翡翠着实不错,上面篆刻着神都美男子的名字,保准您看了心生欢喜!”老太监常公公笑着脸说道。
宛阳长公主一脸乏意,半只手枕在榻上,往日的容颜也掉了几分,眼尾处生出了不少细纹。
她瞥了一眼铜镜上的自己,缓缓起身。
“拿支踵来,本宫要到斑竹前亲自绘眉。”
狐裘大衣披在宛阳长公主的肩上,宫女们将铜镜搬到了斑竹前。
有一名宫女拿食指微微抵住自己的鼻息,努力让自己不去闻到那股异味。
不料宛阳长公主看了勃然大怒:“拖下去,斩了!”
常公公此时吓得面容苍白:“公主……”
“全都给本宫滚!莫叫人打搅了本宫和悉郎!”
常公公适才如释重负。
斑竹的生命力很是顽强,哪怕是千斤重的锁链,经过数十年的风霜,也有一些断裂的迹象。
锁链连接着整个春风榭,而地面上的土块已经有皲裂的迹象。
“你总是这般冥顽不宁,非得挣开本宫身边才舒心是吧?可是悉郎,你说过会娶本宫的。”
宛阳长公主一边绘眉,一边询问着斑竹:“好看吗?你说过,本宫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要替本宫描眉点妆,那小贱人反而有何好!身份不如本宫尊贵!样貌不如本宫周丽!偏你就爱她!”
“悉郎,这世道好生不公啊!”
她将手中的软毫砸在了斑竹的身上,踉跄往后退了两步,撕心裂肺喊道:“为何如此不公!”
地上的残叶被她蹂躏得和霜雪混在了一起,一团又一团,稀烂得无法入眼。
“悉郎,本宫要你好生看看,看看你最为珍视的徒弟是如何一个个在这里陪着你,放心,等他们都死了,唯一记得你的人就只有本宫了。”
宛阳长公主猛地上前拥住了其中一根斑竹,爱抚地说道:“这世上只有本宫待你最好。”
风正过,竹叶簌簌。
春风榭外,宾朋满座。
春风榭内,零零似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