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滔滔。
就算是这个时节,水还是凉的。猛地一下砸进水中时,宁月就险些要被这冲击的力道闷得吐出血来,要不是还有廿七垫在身下,恐怕光是入水,她就得晕过去了。可就算不晕过去又有什么用呢,她不会凫水,左右都是拖累。
在水浪第三次漫过宁月的口鼻,脆弱的心肺在叫苦不迭时,她试图用最后的力气一根一根扣开廿七钳住她腰间的手指。
她不想在阎罗殿查生死簿时,旁边一个人的死因写的是因为她。
可这人的五指好似铁钩,她的力气简直于事无补。
呛了太多次水后,宁月终于彻底晕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分明已经陷入昏暗的视线,偏偏有一股气从口中渡来,而背后则是一股温暖的内劲细细地抚慰她寒意激发的脉络,让她心脉不至于封死。
渐渐地,先是她的听觉恢复了些,听到那水声似乎离他们远了。紧接着,又觉得自己胸肋之处被人狠狠摁压,迫使那僵硬罢工的心肺再次运转起来。而在内府积涨的水也因着不止不休的动作,一点点地被从口中吐了出来。
“咳咳咳——”宁月转头咳出走后一滩水后,彻底醒了。
又救活了。
宁月模模糊糊地打量起四周,这条江是往东南方向,这里已不是她认识的路了。
视线回转,她本想问问这个人到底为什么要拼了命地救她。
可眼前哪有什么人呢,只有一具毒发到不省人事,已是半个死尸的躯体罢了。
“……”
在心中长叹了一口气的宁月在自己怀中摸了摸,还好还好,尚有一套针筒在。
依序,宁月开始在廿七几处大穴上扎针,此刻的廿七唇色青紫,躺在那里声息弱到几乎没有,一点也看不出那副强硬的神色。甚至连他脸上玄铁面具的系绳都松了些,面具有些歪斜地,露出一半边眉毛和带着微微胡茬的下颚来。
毒已暂时压住。宁月凝视着面具下若隐若现的眉眼,耳边晃过叶怀音的声音。
【不对劲!你这镖师可有查过底细?我从未见明远镖局的镖师脸戴面具的】
廿七有意隐瞒,她知道。
但她并不在乎。
可舍命搭救她太不寻常。
这世间能做到如此地步的,所求都甚大。
宁月想不通,她的指尖随着探究的意愿慢慢触碰到玄铁面具的边缘。
只要轻轻一推,她或许能弄明白一点。
可她真的要这样做么?
眼前之人第一次出现便神秘,可细数而来,他从来都只做了一件事。
——护她。
仅仅这二字,将冰冷的指尖烫地一缩,她再一次站起身打量着方圆十里都没有人烟的荒林,咬了咬牙。
罢了,谁叫她最不爱欠人情了。
将人放在原地,宁月拖着廿七身边的剑去周边先后斩了根够粗够长的枯藤,又找了些树枝。再将草蔓搓成细绳,简单把树枝捆出一个能载人的长方形架子模样,最后用枯藤的一端缠在架子上,一端绕过她自己的肩腰处。
如此一个能拖人走的架子,在宁月搓破了六七根指头后勉强做好了。
但宁月知道这才刚刚开始,她必须尽快走出这片荒林,才能找到药材救命。
这一走就是一天一夜,宁月不敢拖着人离开水流。
荒林里能吃的东西太少了,就连常见的药草也在这里显得稀有,只有不知为何活得茂密的蛇虫鼠蚁。
宁月知道,没有别的法子。
她不清楚自己还能坚持多久,这里越走瘴气也越重,她肩腰与身子接触的地方都有各种程度的磨损,血肉就这么裸露着,来不及愈合又开始新的摩擦,已经有了发炎之象。再找不到药,他们二人恐怕一同都要死在这儿。
她用剑将自己手指割开,待鲜血滴落在地上的枯枝残叶中,又双唇微抿,干裂的唇瓣发出滞涩的哨音,不算熟练。
但渐渐地,哨音越吹越独成曲调,渐渐地,先前埋伏在阴暗处的毒虫毒蛇都随着哨音缓缓向吹奏之人聚拢,它们不由自主地去尝那几滴对他们诱惑极大的血液,本鼓动着的捕食之意却在此后渐渐平息。
并以白衣女子为中心,围成一圈叫外人看着都胆战心寒的圆。
一路走来这些蛇蚁不曾伤人已是奇特,如今更是在哨音中向女子臣服。
宁月挑出一些,将其中一只毒蝎放在廿七肩胛的伤口之上,锋利的尾刺随着女子哨音直直扎入伤口,陷入昏迷许久的男子似乎察觉到什么,指尖轻颤却最终敌不过两种剧毒在体内打架,猛地吐出一口黑血后,再次失去意识。
还得是阿娘留下的蛊术。
宁月见状松了口气,又忍着痛意,驱着几只蚂蚁在自己的伤口上啮噬去。
但也只能暂保两人不因毒素和伤口而亡,至少先找到一户人家也好。
又勉强走了一段路,宁月发现自己所驱使的毒物不愿再跟来。
体力早已不支,仅凭意志行进的宁月遥遥抬头。
入夜下,一处明晃晃的金光从眼前划过,随即视线开始模糊。
“咦——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在外头?”
她的耳边似听到一句人声。
还有火光掠过的热度,是活人。
想着,宁月轰然坠入无边的黑暗。
再度醒来,是耳边响起鸡鸣,也是身上的痛楚开始叫嚣。
宁月坐起身,发现自己似是躺在一户农舍之中,黄土夯壁,茅草做顶。简陋的房里除了她所躺的土榻,跛脚的老木桌,就是一些已经落了灰的农具,看得出这屋子也是久未有人住了,临时收拾出来的。
噢,还有躺在她身边的廿七。
宁月探了探廿七的脉搏,幸好他内力深厚,没有药物缓解两厢毒性,靠硬熬也算是过了最难的一关。
只需要些药将亏空补上就行。
放下廿七手腕的宁月才注意到,她的脚几乎也和廿七的抵到一块去了。
“……”宁月极快速地下榻,动作略大,不免牵扯到身上的伤口。
瞥了眼昏迷着的廿七,宁月将衣襟松了松,褪到肩下,侧目看去。
被藤蔓勒出的红痕虽然不再肿痛,但靠她自己的恢复力,恐会留疤。
却是此时,吱呀一声,破旧的木门被推开。
露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头来。
他一进房就看到白衣女子衣衫半退,虽然这肩背已经伤得不能入眼,但是也能猜想到这底子定然是好的。男子心中一喜,待宁月受惊地重新裹上衣服,他才赔礼道。
“抱歉姑娘,是老夫冒犯了。”
宁月直到听到门重新关上才转过身。理好衣服后,眉轻轻蹙起,看了眼土榻上的廿七,她让自己心静了静,把藏起一根银针在指尖后,才重新打开了门。
“多谢大叔救命之恩,不知如何称呼,此地又是何处啊?”
两人坐在屋中跛脚桌的两侧,宁月受伤故而感觉自己气虚,可眼前的中年男人分明身形也算壮实,可观面色,眼下带青,颈颊多汗,比她还多了几分虚浮之象。不过他冲宁月温和一笑,看着完全是村民的朴实。
“你便叫我一声孟叔,此地是孟家寨。两位昏迷已有两日了,我有些好奇两位是如何跑到寨子外的荒林来?荒林瘴气丛生,毒虫毒蛇更是数不胜数,鲜有生人能从这儿跑进寨子。”
“噢,我们二人……”宁月顿了顿,“实不相瞒,是私奔出来的,一时不慎跌入江中,被水流冲到附近勉强爬上岸,才误入此地。”
“竟是如此。”孟叔前后扫了扫两人年纪样貌,又想起两人被救起时生死不离的模样,倒也算有几分可信。“我看你们二人不仅中了瘴毒身上都有些伤,这瘴毒用寨子里的井水好解,但这伤实在是无能为力。”
宁月察觉到一丝不对,即便是再没什么积蓄的农户,最普通的治疗跌打损伤药酒还是会常备的。
“我学过些粗略医术,若能告知哪里有药草,我自己去采来也可。”
殊不知,这一句话好像又将男子无形中的喜悦放大了些。
“姑娘竟然还会医术,真是聪慧。但不是孟叔有意针对,实在是我们这孟家寨无药可采。要么——”男人故作停顿。
“要么什么?”
“要么姑娘备足银钱,一瓶伤药十金也可买到——”
“十金?!”饶是宁月再淡定,也不住吸了口气。那可是够普通人家几年的开销了!
“也不算贵了,今年这药钱还要再涨呢”
“看样子是姑娘走得急没带碎银了。”孟叔自是早就习惯这等物价,只是同情地叹了叹。见宁月不答话,他偷偷瞄了眼宁月,提出另一个法子。
“其实,若是姑娘能治好我女儿的怪病,我愿替姑娘买来伤药。”
怪病?
宁月回过神,看着孟叔的神情不似作伪。
这个条件,超出她意料了。
“蒙孟叔不嫌我医术鄙陋,我愿一试。”
孟叔点点头,便起身带宁月往外头院子的另一处屋子走去。
趁着空隙,宁月快速地环视了一下周围,她确似在一座山寨之中,而且是在最外围。农户外不远处就是荒林,幽深又涌动着诡谲的瘴气。而山上布满星星灯火,看着却是比山下人气多了许多。
“进来吧。”孟叔推开木门,招呼宁月走进来。这间屋子修整得比他们那间亮敞太多,墙壁上糊了一层草纸,地面也是整块硬砖,室内窗明几净,唯有榻上正躺着一个脸上满是红疹,唇色苍白的姑娘。
“这便是我的女儿,孟芮,前些日突然变成了这样。寨子里医师难请,药也贵,就拖了几天也不见好,希望姑娘能治好阿芮。”
宁月颌首,走到榻前,握住孟芮的手腕摸脉。
摸了半响,孟叔看着宁月的神色变了又变,不禁紧张起来。
“如何?不会是绝症吧?我的阿芮才十六啊!还没许人家呢!”
宁月斜睨了一眼孟叔的脸上,着急的神情不假,但却也不像父亲该有的心痛。
反倒更像是……
——怕货物坏了的商人。
“确实危重,但尚有一救,请孟叔暂且避退,我需要给令嫒施针。”
“好好好,请姑娘尽力医治。”
孟叔离开后,房里宁月也不动,只剩下烛灯偶尔响起的噼啪之声。
宁月耐心很好,她的呼吸也浅到像是不存在一样,就这样过了一炷香,那床上的人终究是难耐地努了努脸,试图将先前因匆忙躺到榻上时而乱飞在脸上的发丝弄落。
一只带着凉意的手很快察觉,并好心地替她把多余的发丝都理好。
这让床上的人忽然僵住。
“阿芮姑娘。”宁月轻轻俯下身,对着床上的女孩温柔道。
“虽不知你为何装病,但我愿帮你。”
孟芮一下睁开了眼。
她的眸光警惕而审视。
扫过了宁月的脸,她眸子瞪大了些,但转瞬又划过不屑的了然。
“你是外来人,外来人帮不了我,你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