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入极其被动境地的娄嘉弥拖着沉重的工具跟在后面,很快他意识到这样会彻底跟丢,只好狠下心去把工具全部丢掉。气都喘不匀的他用近乎破音的嗓子询问崔步青,而后者直到跑回了马路上,才有心情解答他的疑问。
“我儿子失踪了。昨天半夜和他妈吵了一架,跑出去之后现在都没回家。”崔步青的眼睛几乎要把马路的尽头凿出个洞来。
上车之后心急如焚的他嘴巴也停不住,一个劲的督促司机把油门踩到底。开车的师傅被叨叨的恼了,说他如果这么急,最好买个私人飞机。
到了地方之后崔步青一直火急火燎的走在前面,以至于娄嘉弥根本就没看清楚这是什么小区。他们为了节约时间连电梯都不坐,一口气跑上了四楼,而四楼右手边的那户人家房门虚掩着似乎正在等待他们的到来。
房间内过于昏暗的白炽灯光将一切映照的极为低沉。一个憔悴不堪的女人坐在沙发上,她期盼的目光寸步不移的死死盯住桌上的手机,两只腿因为紧张而纠缠在一起。
这女人第一眼看上去并不是很惊艳,但只要你凝视她一小会就不会再舍得挪开,她左眼下有颗恰到好处的泪痣,小巧的五官如瓷器般秀气,如果不是年龄将她皮肤折腾的蜡黄,也许还会更迷人些。
至于名字,在来的路上娄嘉弥知道了她叫魏婷。
娄嘉弥不由得联想到自己女儿曾经也有令许多人羡慕的美貌,再看看与她们都有所纠缠的崔步青,作为一个男人他竟本能的有些醋意。而魏婷只是抬起眉毛瞟了他们一眼,很快就又把视线转了回去,
“打电话他一直不接吗?”崔步青开门见山的问。
“嗯。”
魏婷沉闷的回复像是从鼻孔中发出来的。
“那你就一直这样干等?”崔步青像审问罪犯似的高声质问,他叉着腰逼近沙发,连拖鞋都没心情换,残存的泥土在地上留下一条淡淡的棕色印记。
“我干等?”魏婷像一只被激怒的老虎般呲着牙,因为愤怒整个肩膀都剧烈地起伏着,“我第一时间就给警察局打了电话,又跑到学校求爷爷告奶奶,让门卫和我一起进去把整个教学楼都找了一遍,我还在班级群里面刷屏求助,我现在倒是很想知道他爸爸都干了些什么?”
这一连串的指责像鞭炮似的把崔步青炸的鼻青脸肿,他的脸色先是涨得通红,犹如亟待喷发的火山,但紧接着又慢慢泄了气,最后只是压着火轻声嘀咕了一句:
“我这不是也才接到电话嘛……那现在呢?还没有回应?”
魏婷默不作声,不屑于正面回应他。想帮忙却无从下手的崔步青犹如困兽般来回踱步,屋里只剩下挂钟永恒不变的响动,那滴答声化作锯子在每个人的耳边磨呀磨,提醒他们事情正在往更糟糕的方向延展。
崔步青忽然指着娄嘉弥介绍起来,似乎不找点事分散注意力他就要疯了。
“这个是娄嘉弥,是……娄樾的爸爸。”
听到前半句话的时候,魏婷的眼皮抬都没抬一下。而当整句话全都说完,她露出微微惊讶的神色,就像打量某位从未见过却无比熟悉的老朋友似的,将娄嘉弥从头到脚的所有细节都用心的观察了一遍。
“魏婷知道我的过去。”崔步青轻轻拍拍娄嘉弥的肩膀。
“呃,好。”她呆滞的说,这才意识到客人一直都在拘束的站着。“坐吧。”
而娄嘉弥摇摇头,孩子不知去向才是折磨人的大问题,他似乎是想说自己并不要紧。
“有我能帮上的忙嘛?”娄嘉弥问。
“你是说?”崔步青揣测着他的眼睛。
“当然。”娄嘉弥耸了耸肩膀,“我的事不差这几个小时,眼下肯定是帮你们找孩子要紧,我又没有其他地方要去。再说了,谁能比我更懂失去孩子的痛苦呢?”
话音落下娄嘉弥心中的苦楚便从嗓子眼涌了上来,他赶紧低下头去,免得干出第一回进别人家就在客厅里落泪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出于礼节魏婷对他说了“谢谢”,可片刻之后这番对话就显得很多余,此刻他们三人就是有心无力的最好写照,想要使劲都不知道朝哪个方向去。
“你说他会不会跑我那去了。”崔步青在心中描绘着各种可能。
“去干吗,帮你收拾狗窝吗?”
“我说你……”本来打算发飙的崔步青,在视线扫过娄嘉弥的那一瞬间,还是把上不了台面的话咽回了肚里,“你就非要在这种时候和我吵吗,还当着外人的面。”
“吵?难道我不是简单的描绘事实吗。”
如果不是有电话打了进来,坐立不安的娄嘉弥真不知道该怎么让他们停下。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的那一刻,一切不满的情绪都如夜风般飘散的无影无踪。魏婷电打似的立马坐的笔直,接通之后她只是喘气,甚至都不敢先开口说话。
“是崔硕德妈妈吗?”
一个四十多岁中年女人的声音在公放的效果下显得有点失真。
“对,是的,是我。”
魏婷贴在话筒边一口气回答了好几遍,就怕对方听不清楚。
“我是王曦梁妈妈。最近忙,好久没和你联系了。”
“是,是。”
电话里女人的客套在这种节骨眼上显得很是多余,甚至使人厌恶。但魏婷唯一的选择就是保持耐心。
“你也知道我们家王曦梁和你儿子关系一直挺好,所以刚看到你在群里说的事儿,我就多问了他几句,他一开始还给我说不知道,嘁,但脸上那小情绪我一看就能看出来,果然,我故意说严重点吓了吓他,他立马就慌了……”
“曦梁妈妈!”高度紧张的魏婷终于绷不住了,她对着电话大声的哀求希望对面能尽量感受到她的急切,“我也很不想打断你,但你能不能直接说结果,我……我们家硕德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没出事。tຊ我理解你,真的理解,都是当妈的,哎呀,我这个人就是啰嗦,习惯了。”她始终只能在表面上感同身受,“我简单点说啊,就是几个孩子下午约了去踢球,但你们家崔硕德爽约了,他们就吵了一架,吵架的时候你们家儿子说自己要去康苏医院找那个姓胡的院长。”
“姓胡的院长?”一直都未插嘴的崔步青突然很是激动的凑到电话旁边,“胡会涛?”
“啊对,就是他们班主任胡瘸子的爸爸。”说出那没素质的绰号时,对面女人也是知廉耻的,声音下意识的放低了些。
“嚯哟!”
不知为何崔步青突然如释重负的大笑起来,就好像儿子已经安全回家并且毫发无伤的躺在了床上。他之前一直焦躁不安的站着,这一刻却完全放松下来,大大的张开双臂用最舒展的姿势坐到沙发上,还顺势将裤腿也拉到膝盖上,如果不是前妻用杀人般的目光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八成是要当场把袜子脱掉。
担心电话对面的女人听不清,崔步青用叫卖般的嗓门大声吆喝着。
“好了,那就没有事了,那个谁……什么梁的妈妈,”他最后也没想起来人家具体的名字,“谢谢你啦,大晚上的麻烦啦。”
不等对面说话崔步青就挂掉了电话。他抬起头和魏婷锋利且诧异的眼神撞上,但却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惧怕,只是得意洋洋的坏笑着,还很不见外的在前妻的肩膀上猛戳了一下。
“怎么,你没听到吗。是到胡叔那去了,还担心个屁啊。”
“你儿子不接电话,还正常吗?”魏婷依旧是咬牙切齿的模样,“怎么,胡会涛比你亲爹还亲是不是?”
此话一出,崔步青果断借势响亮的击了一掌。“你还别说,我上学那会亲爹都没有他对我那么好,我把他儿子鼻血都打出来了,他还冲我笑眯眯的呢。”
“够了,很有男子气概吗?别再炫耀你当年丢人现眼的破事了。”魏婷很是厌恶的朝着离他更远的方向挪了挪。当爱情浓厚的滤镜褪去,再迷人的金子都会成为锈迹斑斑的废铁。“赶紧打电话把他叫回来。”
“急什么,胡叔肯定连晚饭都给他安排的好好的,吃饱喝足了再给送回来。”
崔步青之前的形象还算俊朗,但轻浮对男人的气质可谓是毁灭性的破坏,他现在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下巴随时都要滴出油来,任何女人都不会对这样的他产生出粉红色的幻想。
“我从来就不喜欢胡会涛。”魏婷的表情似乎是恨不得把他从沙发上踹下去,“你们两个真的是臭鱼配烂虾,他比我老那么多,当年却像个变态狂似的对我献殷勤。”
“你怎么老把人往扁了看,他还是咱们两的媒人呢。”
“就因为这个,我这辈子看到他都恶心。”魏婷很厌恶的把目光从前夫身上挪开,“已经跑出去两天了,赶快让他把儿子给我送回来。”
崔步青轻描淡写的应付着,整个人在沙发上越躺越低几乎要完全卧在上面。他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在拨通之前专门给妻子展示了一下名字,并且很炫耀的打开了公放。很快电话那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喂?”
“胡叔,是我。”崔步青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你现在是不是和我们家崔硕德在一起呢?”
“嗯。”
那头的回复只有冷冰冰的一个字。
“你让他回来吧。吵架的确是他妈不对,我都已经教训过她了。”
这番爹味十足的编造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电话里先是一阵让人窒息的宁静,紧接着胡会涛突然说出一句怎么想都不对头的话。
“你们不会再见到他了。”
电话随即挂断。崔步青就和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呆若木鸡,魏婷的牙齿随着她剧烈的喘息而上下打颤,她的目光在前夫和手机之间来回跳跃,似乎正在思索要不要把眼前的男人活活掐死。
崔步青下意识的举起一只手护住头。“肯定是信号问题。”给自己找了个台阶的他,先是把手上的汗在衣服上擦干净,然后再次拨出电话。
当那声清晰的‘您所拨打的电话号码已关机’从听筒里传出来时。魏婷忍不住把拖鞋拿起来狠敲了崔步青几下。娄嘉弥本来试图劝阻她,结果倒被她的力气吓到。那根本不是个女人而是一辆失控的火车。
“关系好得很?要比亲爹还亲?”
“他从来不这样的,真是奇了怪了。”崔步青疑虑的目光从房间里划过,最后落在了娄嘉弥的身上,“打给那瘸子试试,问问他爸到底在搞什么鬼。”
魏婷忍着火气把拖鞋重新穿回脚上,她将刚才动粗时弄乱的头发重新扎好,用跋扈的奴隶主口吻说道:
“行啊,打吧。”
“我不,用你的打。我今天上午和那混账玩意差点干一架。”这无疑是崔步青最后一点骨气,他歪着头像个怨妇那样发着牢骚。
没有心情和他斗嘴的魏婷拨出儿子班主任的电话,接通之后,不由分说的劈头盖脸就先是一顿指责。
“胡瘸子你爸什么毛病?我儿子年纪小不懂事,难道他也不懂吗。跑到他那里去了不把人送回来还恐吓我们。”
毫不留情的指责就像山洪似的倾泻而下,而对面的胡准只是安安静静的听着,等魏婷发泄过了他甚至还能够保持冷静的态度。娄嘉弥在心中不禁为如此强大的情绪管理能力暗暗称赞。
“崔硕德妈妈。我必须要说我对此毫不知情,请不要把我和那个混蛋相提并论,其次,如果有必要,我非常希望你们能动用法律的武器去惩治我父亲。”
“哎呦!可吓死我了,你以为我不敢吗?我早就报警了。”
“那可太好了,如果你们真能把我父亲送进监狱里去,我保证日后一定会登门道谢。”
在场的两位父亲听到这话不由得对视了一眼,虽然说的并不是自己,可娄嘉弥却觉得很不舒服,这完全违背伦理的说辞像钢针一样刺痛着他的心。
电话那边隐约能听见一个轻微的女声,必须要把耳朵竖起来全神贯注才能听得清楚,就像有人隔着地铁月台和你打招呼。那女声说了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小家伙快不行了。”而胡准也用同样细微的声音回答她:“我知道。”
他们像密语那样压着嗓门交流,令魏婷更加慌张。她差点在一瞬间把手机捏碎,整个人仿佛要冲进屏幕里去。
“你说什么,把话给我讲清楚!”
胡准重新回到正常的声音,拿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您误会了。对不起,崔硕德妈妈,虽然这是我工作范围内的事,但恕我现在无能为力。我请了假,正在前往外地的路上。”
“外地?”魏婷疑惑的眼睛往中间聚拢,像是抓住了更加重要的证据,“你要去哪里,你们父子不会是打算畏罪潜逃吧。”
胡准没有控制住笑出了声。“你多虑了,我是最不可能和我父亲同流合污的人。我纯粹是为了帮个朋友,陪她去外地找个亲人。”
崔步青头脑中的某根线被拨拉了一下,他好奇地嘟囔着,鬼使神差般的往电话上凑去。
“你说的朋友,不会是……苏琦峻吧。”
电话那头并没有否认崔步青的猜测,这看似简单的沉默,却对娄嘉弥有着难以言喻的巨大影响。所以关于复活的假设大概率是对的,这位老人赶紧找到沙发的一角坐下,他顿时感到头脑充血呼吸困难已经站不住了。
“真的是她?”崔步青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嗓子在打哆嗦,他只是握住魏婷的胳膊,想让她的手不要晃,“她是怎么活过来的?还有,她为什么一见我就要跑?”
“呵。那就应该问你自己了,你是真忘了以前对她干过什么粗鲁的事情,还是没有勇气承认呢?”
在端了一盆粪从崔步青的头上浇下去之后,胡准就挂断了电话,不给他留下一点辩解的可能。看到前妻的目光就和审示人渣一样,崔步青欲哭无泪,张开的嘴巴里除了翻来覆去的“我……”就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你不需要和我解释什么。”魏婷一副赌气的架势,双手抱胸看向大门的上沿,这样她微微泛红的眼圈就会更快恢复正常,“我现在只关心我儿子的安危,你刚才也听到他们说的了。”
意识到问题不对的崔步青,再次拨给胡会涛。这种尝试有点垂死挣扎的味道。电话依然是没有接通。
“搞什么鬼东西。”
魏婷哀怨的啜泣起来,她开始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想。在自己吓自己这方面女人还真是有得天独厚的优势,男人通过再多的学习都无法赶上。
“你们说胡瘸子不会是在帮他爸抛尸吧。这么多年咱们是一路吵过来的,tຊ儿子以前生气也跑出去,但从来没有像这次。我们家崔硕德是不是已经……”
她彻底坐不住了,站起来穿好衣服就往外走。崔步青跟在后面并没有拦她,只是询问她要去哪里。
“胡会涛家,还能去哪。你快点带路。”
上车之后娄嘉弥很快就后悔了。如果他能早点预料到那两人会吵个不停,那他就会抢先一步挤到副驾驶上去,好迫使他们一前一后分开坐。这对父母翻出数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把家庭分崩离析和儿子失踪的原因全都扣在对方头上。被吵的实在无法忍受的娄嘉弥,先是用嘴徒劳的劝阻了几回,后来干脆把车窗开到最大。
“主动提出离婚的又不是我。”崔步青现在属于危险驾驶。
“可每次一吵架你就提那个女人!多少年了,次次都是,你就过不去那个坎。”
“这和儿子跑了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他前一阵子又问我了,我们离婚是不是因为‘那个女人’,我都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释。”
“怎么,我还连句心里话都不能说了?”
他们争吵的内容让娄嘉弥如坐针毡,不用指名道姓他也可以猜出来,作为崔步青的前女友,他可怜的女儿居然在去世二十多年后成为了破坏别人家庭的凶手。他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衣服里的手机,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女儿真的复活了,并且保持着学生时期靓丽可人的模样,那她和现在单身的崔步青会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