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下来之后,娄嘉弥当然又试着打了遍电话。但在按下拨号键的一刹那,他的心中便涌出了奇怪的感觉,随后证明他的第六感的确不是摆设。
那个号码已经关机。
在短暂的陷入绝望之后,他很快便想到了包裹上的地址。好在上面的字迹足够清晰,时盼街21号2单元202。娄嘉弥翻找了自己对于疆其县的所有记忆,可惜的是,没找到这条街道一丝一毫的影子。他明白城市也是会长大的,二十多年过去了,也会像人一样长出从前没有的皱纹和白发。
当快递员走后他一刻都没有休息,只想要压榨每分每秒好快一点动身。这天晚上他刮掉了多年没有打理的胡须,用近乎生锈的淋浴蓬头洗干净自己。那污垢顺着他龟裂的皮肤纹路向下流淌,最终打着旋消失在下水道中,而留下来的东西叫做生命力。
出门的时候他穿得像要去祷告的牧师一样规整,将那只半死不活的瘦猫从屋里赶出去,并祈祷它能活到与下一任主人相遇。当时天还完全没有亮起来,在经过303号房时他忽然停下了脚步,犹豫片刻之后敲响房门。被吵醒的矮个子男人开门之后满脸惊恐的望着他,恐惧是因为他毫无征兆的来访,而惊奇是因为他焕然一新的模样。
“你想干嘛?”矮个子男人的目光四处乱瞟,紧张的右手握住了大门旁边的雨伞。
娄嘉弥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一言不发的离开,彻底的消失在了电梯里。
他搭乘了今天最早的一班航班前往疆其,在飞机努力向上爬升的时候,几簇亮闪闪的希望从东方足够遥远的云层后面生长出来。
哪怕是最为精妙的语言系统也无法形容他此刻复杂的心情。那是他曾经发誓再也不会回去的地方,在数不清的难以入睡的夜晚,他祈祷上帝能够把关于疆其的一切记忆从他的脑海中抹去。走在大街上他甚至会刻意避开这个方向,一旦意识到自己正面朝着正东方,就会很慌张的立刻把双脚转个方向。
只因为那通无法解释的电话,现在他必须回去面对曾经厌恶的一切,那感觉就像是从残破的废墟中找寻出玫瑰。在飞机座椅上沉思了许久,他连送餐的乘务员都没有搭理,最后终于承认了自己并不是一个坚定地无神论者。
这段并不算长的航线让他倍感煎熬,他像个孩子似的时不时去咬自己的指甲。他清晰的记得,自己曾经在女儿的墓碑旁坐了整整三天。所以世界上一定存在着奇迹,否则发明这个词还有什么意义呢。
走下飞机之后,那完全变了模样的机场令他一时间迈不开腿脚。对于一座每天都在发展的城市而言,离开二十多年的娄嘉弥和头回来的游客没有区别。
上了出租车之后,满怀期待的他把深深刻在脑子里的地址念给司机听,还拍着人家的肩膀,但司机的回答犹如一根大棒狠狠敲在他头上:
“没有这地啊,大兄弟,你在这消遣我呢。”
“你确定吗?你是不是没听清楚。”坐在后座上的娄嘉弥顿时心乱如麻,迫不及待的往前凑。
不耐烦的司机冲着后视镜翻了个白眼。“时间的时,期盼的盼,我耳朵又没有聋。但别说时盼街了,这疆其连个时打头的路都没有啊。”
“你开车多久了?”
“啧——”司机倒吸了一大口凉气,“瞧不起谁呀你在这,我干这行的时候香港都没回归呢,到今年车换第四辆了。你现在去买份地图,我都能给你从上面指出三个错来。”
对于司机浮夸的炫耀娄嘉弥一句都没听进去。他现在浑身发冷,整个人往下坠去。他透过挡风玻璃看着前方宽阔的机场高速,可越看就越觉得那像没有出口的迷宫。对于这通诡异的电话他不是没往恶作剧的方向想过,他只是无法坐视不管,当女儿千真万确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他就做好了哪怕是地狱也要闯一闯的准备。
现在看来他低估了很多东西,那并不是个简单的骗局。
看见娄嘉弥和断电似的毫无动静,司机开始为自己的生计考虑。“大兄弟,要不你换别人的车吧。”
“别,那就,那就去……就去……先去十九中吧。”
司机很快把娄嘉弥载到他临时说出的目的地,这位老人站在校门口,又一次陷入了巨大的迷茫之中。曾经的校名会用红色的艺术大字竖着排列在校门上,而今时今日承载大字的门柱都不知所踪,进出的孩子穿着他从未见过的校服,左边的艺术墙也都拆了。老旧的教学楼不知在何时死去,而新生的漂亮建筑散发着无穷无尽的生机。
他没有花费功夫去和门卫纠缠,要求必须进去看一眼。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何来这里,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找到包裹上并不存在的地址。他几乎不带任何希望的,又拨了一遍那号码,结果没有任何改变。这事真是糟糕透顶了,没有人告诉他接下来要怎么办,只是短短的一句话,剩下全靠他自己想象。
不知所措也无处可去的他感觉头疼的像是要炸开,胸口被什么东西狠狠的挤压着喘不上气。很快他意识到不能再这样望眼欲穿的干站着,那无处排解的焦虑正在指数倍增长,很快就会把他压成粉末。
他需要解药,但周围的小店打着保护孩子的旗号都不售卖香烟,他不得不走了一大段路,才找到了一家更有格局的商店。
坐在收银台后面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孩,之所以这样形容,是因为他长了一副足以让大部分女孩倾心的俊俏面孔。高高的鼻梁,眼角往上吊着,皮肤白的像是擦了霜,他着一件朝气蓬勃的带涂鸦衬衣,比那些岣嵝着脊背的年轻学生显得更有吸引力。
“随便来一包。”
犹如毒瘾发作的娄嘉弥一点都不挑剔。而当香烟点着之后他却并没有着急离开,就站在店里腾云吐雾,如孤单的灯塔一样眺望着远处学校那空中楼阁般的屋顶。
帅气的中年店老板低头把玩自己的手机。既然客人已经按规矩付了钱,其他事情就不再是他关心的。
“我女儿曾经就在那里就读。”娄嘉弥很突然的冒出一句,双眸中的世界似乎已经倒回了从前。
店老板抬起头来很敷衍的应付了一句。“是吗,那我们还是校友呢。”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又把头低了下去。
娄嘉弥并不在乎倾听者的态度,只要可以倾诉,对他而言就已经是诺大的奖赏。“那一年是千禧年,她是十六岁上的高一。”
“哦,”这次店老板连头都不抬了,“最后考去了哪里呢?”
“她……那一年去世了。”
娄嘉弥说完狠狠咂了一口烟,突然一个刺耳的撞击声令他打了个哆嗦,那是手机摔落在坚硬的柜台上发出的动静,把他从幽怨的情绪中拉了出来。不知为何,店老板对刚才的话题格外敏感,他很反常的从椅子上站起来,身体使劲的往前倾,只是为了能离娄嘉弥的脸更近几公分。
在沉重的呼吸之中,老板小心翼翼的问到。“你女儿,她叫什么名字?”
“娄樾。”
“难道,你是娄嘉弥?”
听到对方准确无误的叫出自己的名字,并且看到对方因为过于惊讶而无法合拢的嘴巴。娄嘉弥就像是触电了似的,一种酥麻的感觉顺着脊柱蔓延到全身各处。
“所以你是……?”他小心翼翼的反问,那通诡异的电话带来了后遗症,不论结果是什么都令他感觉紧张。
店老板流露出欲哭无tຊ泪的神态,其中还夹杂着惊喜的笑意。用手指着自己的脸:“是我啊,我是崔步青。”
这个名字在娄嘉弥的脑海中横冲直撞,鲁莽的撞击着曾经的记忆碎片,他不得不闭上眼睛略显痛苦的呻吟着,揉了揉隐隐发烫的太阳穴。过去的岁月串成无可替代的胶片从他眼前飞速的掠过,他渐渐的想起来了,在回忆的影院里找到了这人所在的角落。
“我记得你,有点儿印象,他们说你是我女儿的男朋友?”
崔步青缓缓的且庄重的点了下头。一时间两个男人居然都说不出话来,他们找到了那根将两个人系在一起的纽带,但那纽带却如玫瑰的茎秆般带着刺,两人的喉咙不由自主的紧缩成一团。
他们的眼神碰撞在一起又快速的躲开。直到娄嘉弥指缝里的烟白白烧掉了小半截,他才以一声长长的叹息打破了沉默。
“我不是个好父亲,真的,这么说都保守了。”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巴却依然遮不住苦涩的表情,“我当时就是个混蛋,如果不是我犯浑,她现在应该还活着。”
“她很爱你。”崔步青安慰娄嘉弥。
“我根本不配,她就应该把眼睛擦亮些,早点看清楚我是个什么东西。你知道内疚是怎么杀人的吗?不会一下子要了你的命,但你却巴不得它来的痛快点。你肯定想象不到这些年我都是怎么过来的。”
娄嘉弥的自怨自艾戛然而止,只是因为崔步青从柜台里走出来,把温热的手掌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就那样轻轻揉捏了两下,但又比一切单薄刻意的语言都更加具有力度。
也许是为了让娄嘉弥放松下来,崔步青用夸张的动作摆出邀请的架势。“别站着了,坐下来聊。”他那故作愉悦的语气怎么听都像演的,把娄嘉弥推进了柜台里,按在整间店内唯一的那把椅子上。
“所以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我记得当年你离开了疆其。”他自己则背过去靠在柜台上。
崔步青专门把话题从那沉重的沼泽里拽出来。不过这倒是提醒了娄嘉弥,他的眼睛从先前的低迷一瞬间变得有了方向,如果说这座城市里真的有人能够帮他解开谜题,那个人一定正站在他的面前。他慌慌张张的把手伸进口袋里,急不可耐的掏出那手机,来不及解释就直接推到崔步青面前。
“这是什么?”后者很自然的发问。
“这是娄樾给我寄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