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秋见金小银拎得清，便不再管这事，去收拾乱糟糟的案子。
金小银看到案上的碎布头问她什么时候做书包，小兰问好几次了。
叶知秋：“攒多了再做。一次做一个不够费事的。”
金小银又问她之前做的卖给谁了。叶知秋朝西南方向抬一下下巴。金小银眉头微皱，想叫她说话，听到老吴大姐说被阿华妈妈的同事买去。
说到这事，老吴大姐很是纳闷：“以前那些小姑娘都喜欢军绿色的挎包，不是在军挎上锈‘为人民服务’，就是学你家小兰锈个五角星。最近不知怎么了，迷上叶师傅用碎布头拼的包。那些布还是从旧衣服上剪下来的。”
如果用新布，等衣服做好人家来拿衣服的时候会连布一起拿走，留着以后补衣服。
裁缝铺是公家的，部队领导都没意见，叶知秋也懒得招人烦——说外面做衣服碎布头归裁缝铺。
叶知秋：“图个新鲜吧。”
金小银点头：“主要是旧布拼的包，就算领导觉着她们要染上不好的也不好说什么。”
叶知秋：“你想说享乐之风？”
“对，是这个词。小兰说过，小丹也说过，我家老孙也说过。”金小银摇头，“他们天天把这话挂嘴边还嫌我会过。”
叶知秋笑：“再嫌你会过，你就说我这叫听党话跟党走，始终保持勤俭朴素的良好作风。你们要堕落啊。”
金小银眼中一亮：“你说慢点，我没记住。”
叶知秋哑然：“您认真的？”
金小银很认真：“不就是拉大旗扯虎皮，谁还不会咋的！”
“那回头别说跟我学的。”
金小银点头：“哪能把你供出来。”
老吴大姐和老潘大叔互看一眼，就是不说孙副师长也能猜到，金小银的文化水平就说不出这样的话。
过了半个多月，小螺蛳多得吃不完的时候，周卫光刚从舰上下来就被勤务兵开车送到孙副师长跟前。参谋长和政委也在，乍看像一屋子老大爷抽着烟开茶话会。周卫光的心一下到嗓子眼，想问海上没有发现敌人，难道从城里打过来了。然而还没等他说出来，孙副师长就笑着解释，找他随便聊聊。
周卫光心说政治考核也不过如此。
“出什么事了？”周卫光还是没忍住先问出口。
师长问他夫妻感情如何。
周卫光不知该怎么解释他和叶知秋的现状。
叶知秋有两个男性长辈，亲爹抛妻弃女，虽说可能人早就不在了，但抛下妻女是事实。后爹在家地主老财做派。周父忙得脚打后脑勺，有时间也会帮着扫地打水晾衣服。生命中最重要的男性长辈这个德行，造成叶知秋潜意识不敢轻信异性。
他俩现在同床共枕，水乳交融，周卫光还是感觉他跟叶知秋隔一层。叶知秋是个很有责任心的母亲，很贤惠周到的妻子，简直完美，可周卫光总觉着叶知秋只是跟他搭伙过日子。
周卫光有时也想问问叶知秋，真有那么一天她舍得俩孩子吗。估计舍得，叶知秋的生长环境教会她靠人不如靠己，谁离了谁都能活。
这种潜移默化造成的性格，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改变的。要是别人，妻子这么省心肯定恨不得烧香拜佛。周卫光想跟叶知秋埋在一起，自然希望叶知秋离不开他。
周卫光要说叶知秋太省心，他的首长们一定觉着他书生气犯了瞎矫情。周卫光点头：“挺好。”心里忽然一紧，“叶知秋又干嘛了？”
孙副师长抬抬手：“别紧张。她没干嘛。”
“那您几位这是要干嘛？”
老孙同志尴尬地咳嗽一声，实在不好意思说出来，就给师长使眼色。师长气得哼一声，转向政委。政委苦笑，揉了揉眼角，命令周卫光坐下。
周卫光坐下，几位首长在他对面，愈发像政治审核。
政委同志喝口水：“这事说来话长。”
得从李老师和魏春花说起。
那天叶知秋三言两语点出婚后收入归夫妻共同所有，头几天没人在意。月底家家户户的米面油吃得差不多，再过几天发了工资就得买各种生活必需品，样样都要钱，还得给老家寄钱，有些人就不乐意。
比如金小银。
孙小丹嫌她相亲对象又矮又黑又没文化。金小银就说周卫光条件好，你是叶知秋吗。孙小丹问她就不配有个好对象吗。孙小兰怀疑她姐还想挖叶知秋墙角，就说叫大姐给她找个城里人。城里工资低，逢年过节还没部队补贴多，她愿意就行。
孙小兰人小懂得多，又说条件特好的轮不到相亲，除非他特挑，比如早几年的周团长，整个一少爷兵。可少爷喜欢叶知秋那样的，除非他脑子进水，鲍参翅肚吃腻了，想尝尝清粥小菜。
清粥小菜孙小丹差点被她妹气死。
居家过日子得考虑实际问题。金小银提醒孙小丹，嫁到城里可能得跟公婆住。在这里他俩都属于部队的人，部队会给他俩一间宿舍。想生就生，朵朵大了，她可以帮着照顾。嫁到别人家没人帮她看孩子。要么公婆没工作，要么年龄大退休了。
孙小丹不想嫁过去没几年就得伺候公婆，又说叶知秋不用伺候公婆。金小银就问你和叶知秋一样吗。人家叶知秋中专毕业，还是服装厂老师傅，部队领导都敢给她开裁缝店。叶知秋是个男人都不可能轮到孙小丹，早被厂领导介绍给自家闺女。何况周卫光条件比叶知秋还高一截。
该说的都说了，金小银叫她自己拿主意。
大院里没有秘密，没几天孙小丹战友就知道她跟三团一连长相亲，特羡慕她婚后不用跟丈夫分居两地。孙小丹想起她妈在老家照顾她们姊妹仨好几年，吴清莲也在老家好几年。李老师没去过婆家，但在父母家呆了四五年。
孙小丹决定跟连长同志处处看。她这边松口，金小银要给她准备结婚嫁妆，老大有的她都有。
金小银就叫孙副师长给老家写信，二闺女快结婚了，老三和老小上学，等着钱用，老家是不是能支持一点。
孙副师长要面子，就说老家穷。金小银跟他一个地方的人，“棒打狍子瓢舀鱼”tຊ是全国最富裕的地方。
金小银就说你抹不开面子我叫朵朵写信。孙小兰很乐意，写好还给她妈读一遍。老孙同志指着孙小兰吓唬，敢寄出去打断她的腿。
老孙同志前脚去部队，孙小兰后脚把信寄出去。老孙同志回来知道了要揍她，孙小兰就说钱是夫妻俩的，她要她妈那份。
这是孙家的事。
师长的父母不在了，但有弟弟和妹妹，这些年没少补贴弟弟妹妹。他爱人觉着大儿子和儿媳妇在厂里工资低，小儿子该找对象了，闺女也不富裕，有这个钱不如给孩子。师长认为孩子辛苦也比老家人好过。叶知秋一语惊醒梦中人，师长爱人就说她娘家姊妹兄弟也不容易，以后他给弟弟妹妹多少，她也给弟弟妹妹多少。
这哪给得起。
师长爱人把家里不多的存款拿出来，一分为二，她那份给儿女，师长那份叫他自己处理。
这是要分家的节奏啊。
弟弟妹妹重要，也没有相濡以沫的爱人同志重要。
师长不得不妥协，心里郁闷就找政委抱怨。政委父母有退休工资，不用他补贴兄弟姊妹。可他爱人是农村兵，父母瞧不上，生孩子的时候都是农村丈母娘来照顾，他爱人就不想去探望公婆。以前不好意思直说。叶知秋劝架的时候直白地说出，魏春花现在帮忙照顾孙子孙女，以后李老师才会伺候她。政委爱人找到由头，就说你父母没养过我，你伺候我不拦着，别指望我伺候。往后逢年过节，你给你父母买多少东西，我就给我父母卖多少，不要说我没工资，人家小叶说了，结婚后无论你赚多赚少都是夫妻俩的。
这年月谁家没几个穷亲戚。
钱如芳娘家和婆家不用她接济，但会叫她爱人出面，把小辈安排到部队。不是怕下乡，而是下乡户口也得转到农村，怕当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钱如芳在家强势，二团长这几年尽量安排她侄子侄女。钱如芳在家抱怨叶知秋劝架像拱火，二团长趁机说明年再有名额，轮也轮到他侄女。钱如芳已经答应她大姐，部队有名额就给外甥女。钱如芳哪能愿意。夫妻俩话赶话火气上头大打出手，闹到政委跟前。
俩口子把事闹大，家属院众人才知道原来大家表面嫌叶知秋挑事不好相处，背地里都学她。
起初几天，除了吴清莲和金小银见到叶知秋不尴尬，其他人多少都有点心虚。钱如芳看到叶知秋隔很远就瞪大眼珠，要不是她说什么结婚后东西都是夫妻俩的，她爱人也不会跟她算那么清。
最近几天尴尬习惯了，干脆破罐子破摔，有事没事都去供销社跟叶知秋聊天。叶知秋忙，她们就跟老吴大姐话家常。赶巧看到迷糊和小糊涂就说：“迷糊，糊涂，想不想妈妈？我陪你们找妈妈去。”
孙朵朵和孙小兰喜欢叶知秋，听到这话就领两个小的去供销社。
这姐俩是家属院的小老大，跟她俩年龄相仿的小孩都跑过去，孩子家长更有理由过去，逢年过节的副食厂也没供销社门口热闹。
老潘大叔趁机进一些零食和糖果，糖果论个卖，有的一分钱一个，有的两分钱一个，院里的孩子都吃得起。
有的小孩没钱，回家抱怨亲妈不如人家迷糊和糊涂的养母。
身高长相学历技术被叶知秋比下去就算了，这方面也被她比下去可不行。
这招好用，孩子们更喜欢往供销社跑，一边买吃的一边盯着迷糊和糊涂有多少零花钱。
钱如芳怕孩子学坏不给孩子零花钱，可又不想被孩子说她不如叶知秋，给了钱不高兴就骂叶知秋个扫把星，专门克她。可她不敢当着叶知秋的面说这话，在家说又不痛快，就找师长爱人抱怨，自打叶知秋来部队，家属院没消停过。
师长这个月工资都在他妻子手里，师长爱人正想找机会谢谢叶知秋，趁机跟她搞好关系，再遇到自己不好出面的事，撺掇叶知秋出头，哪会帮钱如芳讨伐叶知秋。
师长妻子就说叶知秋是养母，必须得对孩子好，否则别人会说她是恶毒后娘。又劝钱如芳别跟她一般见识。钱如芳回到家才回过味，师长家嫂子说了等于没说。
难不成叫她承认亲娘就不如人家养母。然后钱如芳就找参谋长妻子。
也不是每家都有那么多糟心亲戚。阿华妈妈家没有，参谋长家也没有，然而参谋长爱人和顾常宁都是思想开明的进步人士。她们的想法跟叶知秋差不多，碍于人情世故不好说出来。叶知秋说出来她们只有佩服的份。这些天经常在家夸叶家带歹竹出好笋。
老吴大姐也跟老潘同志说过，叶知秋的父亲一定是革命义士，叶知秋像父亲。
全国各地都在闹革命，师长也好政委也罢，都不敢说叶知秋是个另类。可类似的事再来一次，他们也受不了。
孙副师长大概说一下这些天发生的事，就问周卫光：“知道该怎么做吧？”
周卫光：“我怎么记得不久前你还在家说我惧内？你叫惧内劝妻子少说话，最好不要发表意见，可能吗？”
“大敌当前你也要问我可能吗？”孙副师长虎着一张脸说。
周卫光不怕他：“恕我不能完成任务！”
“你是个军人啊。”政委语重心长，“再不阻止，这些女同志敢造反。”
周卫光：“那主席同志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不就达到了？”
老孙同志瞪他：“别给我上纲上线！”
“您还不是上纲上线？”周卫光起身敬礼，不等几人反应过来，向后转，离开！
老孙同志张口结舌，参谋长毫不意外，笑着起身：“我说找他没用，你们还不信。这事没你们想得那么严重。”
师长一脸幽怨：“那是没轮到你家。”
参谋长摇头：“轮到我家我也支持叶知秋同志。”
叶知秋同志这个时候正跟他女儿聊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