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预眼神定定的,只是看着那铜炉。
太监叹息一声,但手端得纹丝不动。“莫要说咱家绝情。掉脑袋的事,不可马虎。这软肋有一个便可,日后再多一个,怕是咱家……”
他眼神上移,看定苏预。那眼神便如蛇的暗冷,满园馨香霎时灭了,只剩灰烬。
“杀不过来。”
暖炉转手,到了苏预手上。督公的红绸袍袖收回在大麾里,眼神上却不见快意,却有点黯然。
“我与沈绣只是逢场作戏。原不知她竟是沈家人,药行生意有安南的路子。如今她是我的棋,你动她如动我。”
苏预转身,走得决绝,身后的人却仍站着,从袖笼中掏出描金大漆扇子,在阑干上敲,清唱的声音随梅花飘落下来,落在地上,像雪却不是雪。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
帘落时,那调子也歇了。
苏预捻亮灯,把铜炉放在桌上,浇了一盏茶,把香炭都浇灭了,才掀开床帏,看沈绣睡得深沉。只是枕头上湿几块,许是又梦回姑苏。
他定定地看她睡颜许久,手伸出去想摸她脸,又收回来紧握住,握得手心掐起血痕。
随即他放下床帐,转身去一颗颗捡地上掉的柏木念珠,却不知道床帐里的人眼睫动了动,又掉下几滴泪。
拾壹·春熙堂
苏预一宿未眠,枯坐到天明。
天将亮时,他穿戴整齐出了门,骑马在露水浓重的石板路上趟了几个来回。碰见酒家的小仆提灯笼急匆匆地引醉酒客人回府,那醉酒的人方巾歪戴,眉眼倒是整齐,只是醉眼斜睨间显出促狭轻浮气。
巷子临河路窄,侧身而过时,苏预听见那醉酒客人长吁道,为何不让我多吃些酒?再过几日我便成婚了,你可知道我那新娘子她是个哑巴?我一个甲辰科贡生,多少王侯的女儿等着嫁我,到头来娶个哑巴。酒家,你评评理,世上有这样的荒唐事?若不是她、若不是她家有南边的药草商路、我又急着……
苏预勒马,听得河边老树寒鸦簌簌。那醉酒的人竟也敏锐,回头瞧他,瞧见布衣青衫是个平民,就啐了一口。搀扶的酒家忙道,张大人。回头又向苏预道歉,却只瞧见空荡荡巷口,青石板上雨水未干。
他回家时天边刚显出霞光,后院灶房早就雾气蒸腾。苏预一路疾行,掀开帘子时却见绣帐叠得整整齐齐,心里咯噔一声。回头恰撞见个婢女,对方寻常就怕他跟怕瘟神似的tຊ,急着要走,手里抱着个漆盒,盒盖扣得牢,从后院灶房里端出来,苏预心中就有了数,将她拦住,对方果然说沈绣早起就去了后院见祖母,已随祖母往春熙堂去了。
他便急匆匆回身,身后婢女端着漆盒也跟过去,说大人,小夫人还未用早饭。但苏预装了满腹心事,根本未曾听见。
春熙堂开在临街一侧,正门粉墙碧瓦,左右三丈高的榜书“春熙堂”,笔墨淋漓。他跨过门槛径直往里走,路过洒扫的的见了他都放下手头活计,叫声苏先生。他穿过影壁、花厅,又经过晾晒分拨药材的宽大前院,终于在曲折回廊后听见两个熟悉声音,一个清冽一个苍柔。
“老夫人,这块碑是……”
“这块‘杏林妙手’的碑,据称是太祖御笔。太祖朝时设“三舍法”,以科举取士之法征招良医,第一等称“上舍”,充京城尚药局,就职京师,登侍郎,或外藩诸州,一甲第一名,便是应天府苏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