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的眼泪说来就来,且来势凶猛。
三日前,那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再度出现在陈知衍心中,甚至比之前更加强烈。
他没有随身携带汗巾的习惯,却下意识摸了摸腰封。
而后见一旁的春兰掏出了手绢,直接拿过来塞到裴清手里。
“你哪里没用了?你让你堂妹结结实实吃了一次苦头,周应淮也被你打得半死不活,现在还在床上趴着,这不是很好吗?”
真是糊涂了。
陈知衍发觉自己竟有“助纣为虐”的倾向,想改口,可小姑娘的眼泪,不准他改口。
“你要是真笨,哪能每天变着法子把我气得头昏脑涨?你只是不肯把心思用在正道上罢了。但凡是和念书无关的事情,你的鬼主意不总是一套一套的?”
“你真的这样觉得?”裴清止住哭声,隔着一层水雾望着陈知衍。
陈知衍注视着她,温和地说道:“我是你先生,你难道不信我?”
裴清知道陈知衍是在哄她开心,犹豫良久,最终还是点了一下头。
“好了,不哭了。”陈知衍弯了弯唇角,拉起裴清的袖子,让她擦一擦眼泪。
裴清捏着手绢沾了沾眼角,沉默半晌,忽然问:“陈知衍,你是不是要去苍州了?”
陈知衍一怔。
“是。但陛下和内阁尚未做好决定,如果他们决定好了,我的确是要去的。”
裴清的心头浮现起巨大的恐慌,大到快要把她吞没。
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你可以不去吗?”
“为什么?”陈知衍对她突如其来的慌张感到困惑。
“我,我……”裴清的心咚咚咚地跳个不停,她握紧小手,鼓起十二分的勇气。
“自从生辰宴上的事后,外头到处都有人在看我的笑话。我失了名节,再嫁不出去了……”
“我不想再像今天一样,一辈子任人嘲笑践踏,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走,留下来娶我?”
对陈知衍提出这样的要求,裴清简直羞耻到了极点。
小脸蛋红得快滴血,烫得像在炭上烤过一样。
可她真的真的很害怕。
对上定国公府和周家,她还勉强有几分胜算,起码他们还算是个人。
可一旦对上丧心病狂的靖王,她就是任人揉捏的份。
她不想再一次落入靖王的魔爪。
除了陈知衍,再没有人能保护得了她。
裴清低着头,不敢去看陈知衍的表情。
没等到陈知衍的回答,她又接着说:“这,这事,是老夫人之前和我提的。老夫人也不想你去……你的腿伤如今虽恢复了许多,可战场上刀眼无情,说不定哪天……”
裴清没法直接告诉他,他去了就是残废的下场。
不但前途尽毁,余生都要坐在轮椅上过活。
虽然裴清有自己的私心,但她也是真心不希望陈知衍重蹈前世的覆辙。
“陈知衍,我不是咒你。朝中人才众多,这仗,还有很多人可以去打,你为什么一定要去?”
陈知衍久久不语,似是在用沉默告诉她,各中缘由,她不会理解的。
裴清也的确不能理解。
她从小就没有什么志向,只想安安稳稳,开开心心的过一辈子。
怎么能理解那些满怀雄心壮志,不顾生死,只为报国济民的人?
即使是她的父亲。
可近五十年来,敌人不断壮大,对大梁的疆土虎视眈眈。
大梁的安定,需要这样的人……
她不能这么自私。
裴清的脑海中一片乱麻,不停的在大义和满足私心中来回游荡。
这时,孙氏突然闯了进来,拽住陈知衍的胳膊,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还愣着干什么?!人家小姑娘都拉下脸来求你了,你还不赶紧答应?”
救命!
孙氏竟在外头偷听!
裴清懊恼地闭了闭眼,恨不得挖个洞一头钻进去。
太丢人了。
可与此同时,裴清也忍不住在期待陈知衍会如何回应。
别自己纠结半天,纠结到最后,陈知衍根本就不愿意娶她。
果然,面对老母亲的层层紧逼,陈知衍的表情极为复杂,却依旧没有回答。
但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虽然裴清总说陈知衍不近人情,但其实能坐到他这个位置上的权臣,待人接物,都很有分寸。
他不回答,只是不想让她丢脸。
先不说陈知衍不可能为了她轻易放弃去苍州,就算他不去,要留下tຊ来娶妻,也合该是娶一位能同他吟诗作赋的天之骄女,而不是她裴清这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
她应该有自知之明,不要再自取其辱下去了。
裴清刚要开口,劝不动儿子的孙氏转而拉起她的手,笑着说:“依我看,这门婚事,就这么定了!择日不如撞日,一会儿把你的八字给我,娘去找人帮你们算算,这两日咱先把婚期订下来。等明年丧期一过,就上门去提亲,争取在明年过年之前,把婚成了。我心里这块大石头,也总算能落下了!”
孙氏捂着心口,越说越激动,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裴清和陈知衍不约而同地:
“娘。”
“老夫人。”
孙氏的笑容僵在脸上,她严肃地拍了拍裴清的手,又眯眼笑道:“该改口叫娘了。”
裴清下意识看了陈知衍一眼,恐他会不悦。
可他神色间只有无奈,就像在看一场滑稽的闹剧,根本不值得他生气。
裴清那厚如城墙的脸皮,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穿。
她挣开孙氏的手,眼中半含着泪,“老夫人,您别再说了……”
说罢,捂着嘴哽咽着跑了出去。
等孙氏反应过来,人已经跑没影了,气得她重重锤了几下儿子的胸膛,“你这臭小子,是不是要气死我啊你!啊?!”
“送上门的媳妇你都不要,你想干什么,想上天是吧?!”
“真真是要把人气死,你说,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冥顽不化的儿子?”
陈知衍望着裴清离去的方向,站在原地,仍由母亲发泄。
……
裴清哭着跑到邀月阁外,带着两个紧紧相随的丫鬟,在附近漫无目的地走着。
她没有地方可去了。
如果今日她没有向陈知衍开这个口,或许等他走了,她还可以在这里住上一段时日。
可她亲手斩断了自己的退路,即使他们不赶她,她也无法厚着脸皮继续待在这里。
至于回定国公府,更是不可能。
她毁了裴茵的婚事,还让他们欠下一笔巨债,回去就是羊入虎口。
想自立门户,又怕不日便招惹来靖王的觊觎。
到时候,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