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亭山回赵十一住处,见里屋尚亮着灯火,踅进屋去拉话。
赵十一正折着纸钱,瞧见他进来,忙倒了茶,示意坐了,喜道:“大人平安归来便好。”
沈亭山打量赵十一手上的活计,笑问:“莫不是怕我回不来,准备烧给我的?”
赵十一讪讪道:“大人说笑了,这是准备烧给李执事的。”
“这是为何?”
沈亭山这话刚问出口便自觉多余。想来赵十一是见他晚景凄凉,心生不忍才做此举。
果然,赵十一说道:“他纵有不是,到底为人料理了诸多后事。生荣死哀,于心何忍。”他长叹一口气后,又续道:“大人今夜有何见闻,倒说与我听听。”
沈亭山将他在金凤楼所知细细讲述一番,与父亲相见一事则闭口不提。只告诉赵十一明日侵早他要再去金凤楼探寻陈脊所在。
赵十一闻之胆寒,关切道:“亲兵可不比拙笨的差役,大人果真要以身犯险?”
沈亭山淡然道:“不妨事,我自有计较。若真是不幸殒命,你多折些纸钱与我便是了。我若赶得上瞧见了李执事,倒要叫他千万保佑你。”
赵十一道:“大人只管逗趣儿,命还长哩。”
一夜无话。翌日,沈亭山自往金凤楼去了。
身亡命殒好像也并不可怕。
金凤楼内,陈脊霞思天想,这个念头一次又一次地闯入脑海。人活一世,若能为生者言,为死者权,死亦何惧。
老父‘无愧于心’四字的教诲尚在心中,他又怎敢违背父意。
这一次,陈脊已不再惧怕拍板定案。陈勇、洪州二人有心利用为难,他只有以死明志,方不会连累他人。
陈脊相信,以沈亭山的才智必能顺利侦破此案。到那时,真相昭昭,他与父亲亦可昭雪。
心下既定,他起身将床幔撕下,紧紧地捏在手中,打结做绳。正当他准备悬梁自缢之时,房门忽然被推开,一个身影急匆匆地闯入。
那人脸色大变,冲到床边,一把夺过床幔,叱责道:“你这是做什么!”
陈脊一怔,看清来人,愕然道:“沈兄?”
沈亭山狠掷床幔,拉过陈脊,“何至于此?”
陈脊不知他为何忽然出现,不免担忧他是被捕至此,遂问道:“他们也将你抓了?”
沈亭山不应答,而是携陈脊落座,并将这几日所遇之事纤悉必具说与他听。
当沈亭山言及昨夜与父亲的谈话时,陈脊慌促道:“此案后头竟牵扯如此之深,幸而我怕自己呆口笨舌,不曾与陈勇二人多看多言,险些中计。”
“可是据我所查,他们要你说的也并非假话。也许,陆文远才是真正的黄柳生。”
陈脊道:“眼下症结尽在八年前的疑案上,若能将此事查清,一切疑难便可迎刃而解。”
沈亭山点头,表示赞许。乃道:“只可惜熟知此事之人要么被关押牢中,要么牵扯其中,断不会直言相告。我曾疑心欢哥或许知些门路,可前日与他碰面,见他举止,想来陆文远也不曾与他多说。”
“还有一处或许查的。”
“何处?”
陈脊想前顾后,终开口道:“令尊所说,你作何想法?我与你相识日虽不长,却深敬你是明公正义之人。不怕与你明说,陈勇虽拿先父威胁于我,我却不曾改志,宁求一死,亦要将此案查个水落日出。你若真心查案,鉴得陆文远方是黄柳生,我必会坦率直言。此并非我卖友求荣之举,唯为真相罢。但若此事与陆文远无关,我纵是粉身碎骨亦不会胡说一字,唯到地下向父亲谢罪。”
沈亭山沉吟半晌,道:“你只管随心便是。君子之义,信,最重也。”
沈亭山言语不多,却正合了陈脊心意,他当下以茶代酒,敬道:“与沈兄相识一场,幸哉快哉!”
沈亭山陪吃了一杯,二人相视一笑,君子情谊,不言而明。
陈脊压低声音道:“陆文远曾在衙门关押多时,只需调出名录便可知晓那几年是否有人看探过他,亦或这名录是否被人篡改。”
沈亭山喜道:“我不曾在衙门办差,倒将此等大事忘了,我这便去衙门。”
“且慢!”陈脊阻止道:“衙门如今被陈勇和洪州把持,你如何进得去?再者,那名录也并不在衙门。”
陈脊斜瞅了沈亭山一眼,低语道:“我与孙县丞同事多年,自是知他诡谲无行。并非我背后编排,只是他贿货公行,通同作弊之事如雪泥鸿爪,免不了叫人觉察。为防他在刑狱上捣鬼,我曾悄悄将名录誊抄,留待他用。此事于礼不合,我不曾与任何人谈起。”
沈亭山笑道:“不曾想你也有这‘越矩’的时候。这名录如今放在何处?”
“在我父亲院中,你去寻?”
“tຊ我们一起去。”
看着沈亭山一字一板的模样,陈脊不禁哑然失笑,“我乃戴罪之身,能与你说上这许多已是万幸。离开此处万不可为,莫要说笑了。”
沈亭山抓住陈脊臂膀,笑道:“不可为的事情你也办了许多,多这一件又如何?”
陈脊一怔。这世间情理弥天亘地,公理却如寥若晨星。若能求得公允,拆了这定规又如何?
思及此处,陈脊正色颔首,抬腿便要出门。沈亭山连忙拽住他,“也不能放肆至此,你我跳窗离开。”
陈脊叹道:“看来要寻这公理,还是得先习得偷鸡摸狗之术。”
两人说着并肩去了。
沈亭山怎么也想不到,陈脊竟会将誊抄的名录深埋在自家后院的树下。
“呆子,莫说我编排你,你为何要将这名录传家宝似的埋起来?”
陈脊挥锄望天,喘息频频,叹道:“誊抄虽是出于善心,但实非君子所为。此乃罪证、耻辱,若非实逼处此,我羞于再见。”
沈亭山笑道:“那你为何不直接烧去了事?”
“即要烧了又何必誊录,留此证据或可查案有用。”陈脊说着蹲下,将土里的罐子抱出,取出名录来,递给沈亭山道:“看,这不就用上了么。”
沈亭山笑道,“行,这回再记你一功。”
说着,便细心翻阅起来。
这份名录看似平淡无奇,然而细细品读便可发现其中蹊跷。陆文远被关押的几年,时常因疯状无礼,请四时药堂问诊。而在陆文远入狱之初,直至即将出狱之际,皆有一位神秘人物造访,那便是盐法御史李永安。
沈亭山回想起崔娘与李永安管家密会一事,心下生疑,“呆子,我们得再回金凤楼去。”
陈脊点点头,“这名册已交付给你,我自然得再回去。”
“不,我是说回去找崔娘。”
“哦,都好。”陈脊忽然想到什么,又道:“对了,在狱中时孙文鹏曾找过我,他冷嘲热骂倒无足挂齿。唯有一事,他曾提及李永安近期亦将抵达山阴。”
做县官的,上官如云,过客如雨,打秋风、吃拿卡要的,不计其数。陈脊当时只当孙文鹏在吹嘘官场交际,如今想来倒是他狂妄疏忽,无意泄露。
“他几时可到?”
“按他当时所说,最迟昨日也该到了。”
沈亭山一听顿时生了些疑忌在心里,又恐陈脊忧心,转头笑道:“难得的大官,若你不在牢中,本该好生接待才是。”
陈脊苦笑道:“你不知道我?惯要打趣我。纵我无事,也不过让孙县丞全权负责。”
“你不怕他越权,说些不应说的话?”
“这些事孙文鹏喜欢干,便叫他去干。我只管亲民、教民、断案,什么加官进爵皆非我所愿。”
沈亭山笑道:“你这人终日扮猪吃老虎,明明心里头明白得紧。”
“这不是你教我的吗,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走吧,回金凤楼。”
两人疾步而行,将到金凤楼门首,顿时被几十名衙门差役团团围住。一男子威风凛凛自差役中走出,沈陈二人定睛看去,正是洪州。
“二位,我按兵不举,你们倒真是有恃无恐。瞧这方向,你们是准备逃出城去?”
沈亭山将陈脊护在身后,泰然自若道:“洪知府素来秉公任直,怎今日无凭无据就将这弥天罪名架到我们头上。”
洪州大笑几声后,叱喝道:“陈脊乃是朝廷钦犯,如今私逃出牢,你个黄口小儿还要狡辩!”
沈亭山毫无惧意,从容应道:“大人适间说出逃出牢,这牢不知是指何处?”
“自然是大牢!”洪州不假思索,立即应道。
沈亭山笑问,“那便奇怪了。我是在金凤楼里见着陈脊,又与他从这金凤楼里出来,并非大人所说的大牢。”他看向陈脊,装作疑惑,问道:“那这么说,你是从大牢里逃到金凤楼的?”
陈脊与沈亭山相处日久,已习得他几份机敏狡猾,登时明其深意,附和道:“非也。乃是洪知府用轿子将我抬到金凤楼的。”
沈亭山闻言立即高声道:“大胆!你乃钦犯,洪大人又是主审官。他不与你挂个十斤脚镣已是仁慈,又怎会用轿子抬你到这寻花问柳之处!你诬陷朝廷命官,仔细罪加一等!”
陈脊拱手行礼,恳切道:“不敢胡言,洪大人将我从狱中带出,牢中众人皆可作证。”
“竟是真的?”沈亭山惊讶地看向洪州,反问道:“大人,这么说是你将陈脊放出大牢的?那......这私纵犯人的罪过是......”
沈亭山与陈脊一唱一和,将洪州气得脸阵青阵白,怒斥道:“本官不过将陈脊换个地方关押,金凤楼重兵把守,固若金汤,你们使滑逃匿,还敢多言!”
沈亭山又道:“大人又说错了。据我所知,陈脊关在牢中时,这金凤楼就已是重兵把守。可见这些兵看得是金凤楼而非陈脊。既非陈脊,我们便不是逃匿。再者,这陈脊一介文弱书生如何逃得出‘固若金汤’的金凤楼,是大人看守不利亦或是大人有心放过?”
洪州正欲开口辩驳,沈亭山又续道:“这些亲兵可是陛下亲派,全权交大人差遣的。他们既武功高强,又唯大人您马首是瞻,那陈脊究竟是如何出了这金凤楼的,我想大人您应该比我清楚。”
这洪州原本便是直心眼儿的主,如今被沈亭山东拉西扯一番,又气又懵,七颠八倒地一时倒应不出话来,只得气嚷嚷喝令差役将沈亭山二人拿下。
偏生这些差役早受了沈滔“教诲”,此刻又怎敢与沈亭山动手,几十人手持兵器却踟蹰不前,任洪州如何叫嚷,都不敢多行一步。两方一时僵在原地。
沈亭山见差役情状便知是父亲暗中相助,瞬时又平添了几分勇气,续道:“大人想来贵人多忘事。先时分明是您有意让陈脊戴罪立功,查明真相。我这才将他带走前去查案,没曾想,竟闹出今日误会来。”
“胡说八道!本官几时......”
沈亭山提高声调插口道:“若非如此,难不成真是大人您私纵钦犯吗?”
洪州被这话噎住,正在难堪之时,不远处四人抬着一凉轿自街口转来。
凉轿胆大妄为的在众人中间停下,等看见从轿子里走下来的贵人,大家才知道原是沈滔到了。
“洪大人。”沈滔虽是沈亭山的父亲,此刻却不先与他搭话,而是径直走向了洪州。沈滔祲威盛容,瞬时便将目指气使的洪州衬得弱了下去。
洪州心知沈滔来者不善,可尊卑有别,他也只得恭谨拱手行礼,似笑非笑地问了安。
“我初到山阴,听说这里有出草台班子戏唱得极好,心想着今日得空到得去听上一听。不曾想倒在这撞见你与犬子办案,不曾打扰你们吧?”
洪州听他语气,一句话便将沈亭山归入办案之人的行列,明显是要替他二人洗脱罪名,略顿了顿,挤出笑容道:“倒不曾打扰,只是……”
沈滔微微一笑,立即截住他的话头,转身对沈亭山道:“你昨日说要替洪大人办事,原来就是带着陈脊戴罪立功?知你素来是个没规矩的,不曾想你竟狂妄至此。此事虽说是洪大人亲自授意,但你将人带走总要告知洪大人一声,如此没规没矩,还不快向洪大人赔罪。”
沈亭山明了父亲手段,立即走上前抱拳行了一礼,对着洪州,尴尬道:“小侄无礼,还请洪伯父海涵。”
洪州素来听说沈滔巧舌如簧,以往他都不曾放在心上,今日倒是结实吃了大亏。这二人若是恶语相向,那即便是来上十个人洪州都不会胆怯。偏生这两个人软硬兼施,伶牙利爪,此刻他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明明是师出有名的捉拿逃犯,不知怎的倒变成他被这一老一少两只狐狸架在锅上炙烤,洪州只觉气血上涌,有口难言。
沈滔见洪州没有招式应对,决定抓住机会立即顺水推舟一番,他看向陈脊,正色道:“洪大人念你往日治县尚且勤勉,特准你戴罪立功,你需谨慎行事,仔细查案,切莫逃脱了真凶,知否?”
陈脊在一旁呆立了许久,眼见局面峰回路转,心中惊叹不迭。此时沈滔猛地点到,他犹在梦中,连声应道:“知晓,知晓,罪臣听命。”
沈滔微微一笑,见事情已毕,正欲上轿离开,又觑见一身着官服之人驾马疾驰而来,口中高喊:“不好了!盐法御史李永安死了!”
陈勇没想到自己苦等的救兵会死得如此古怪。
驿站房间被布置成了灵堂,供桌上安放了一个灵位,上书“李永安之灵”几个大字。在灵位正上方的房梁上悬吊着一具尸体,死者正是盐法御史李永安。
陈勇眉头一皱,对于尸体没有过多理会,而是在房中仔细搜寻起来。比起李tຊ永安的死,这一无所获的收寻更让陈勇感到恐惧。
李永安此番带来了的是这些年两淮的盐运账本,这账本牵扯无数人的身家性命。死了一个李永安并不打紧,可若账本丢了,那所有人都得玩完。
陈勇急忙唤来驿丞,盘问事情缘由。
率先发现死者的驿丞被唬得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道:“昨儿半夜李大人单骑到了,下官见他衣冠不整,像似赶了许久的路似的,连忙将他迎了进来。我本想着给大人安排洗漱,可大人却道‘有要事办,不让人打扰’。因而大人进了屋后,这一夜我都不曾上来。今日,我早早便将早膳放到门口,可直到晌午也不见大人出来。我便试着在门口叫了几声又始终没人回应,我这才斗胆推门进来,不曾想就见到这般光景,这才连忙去县衙回禀了大人。”
“你是说这一夜不曾有外人进来?你确信?”
驿丞点头,肯定道:“不曾有人。李大人到时已过二更,我将他迎进门后,顺手便落了锁,后面没有其他人来了。”
“驿站里原先的人呢?”
驿丞道:“并无他人。山阴最近多是非,往来的人少了许多,十天半个月都不见一人。”
“这么说来,李御史便是你杀的了!”陈勇忽然历声一喝,驿丞扑通一声,立即跪倒在地,叩首如捣蒜,求告道:“大人明鉴!下官真的不知发生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