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芙姝只觉得眼前氤着潮雾,模糊间金光乍现,昙华凋零,她似乎见到妙寂化为忿怒相的六臂神佛,要将她彻底吞吃。
佛者一手捏住那个作乱的魃,一只手捂住她即将往下探究的眼:“别看。”
那魃还是个小的,本来全身透明,吸收了大量的血液后变成一个通体血红的眼球,眼球上横伸出八只枝桠状的透明触手。
男人沉沉叹息一声,替她拂开脸上的鬓发。
夜还很长,依稀可以瞧见幢幢灯影下的帷帐里,男人温柔地将她揽至怀中,动作极轻。
“别怕,再一会儿就好了。”
到最后到最后也不知道是谁带她去了浴间,芙姝只是昏沉地睡了一晚。
翌日清晨,弥空照例带着一众弟子来喊她起床,直至空谷中传来佛者一道怒意凛然的清喝。
一众弟子默契地卷铺盖走人了。
睡得十分香甜的芙姝被这凛凛佛音一震,醒了!
她眨了眨迷蒙的眼,眸色空茫地望着床帐,身侧是火热滚烫的身躯,她推了推,而后不满地啧了声:“大早上的吵什么?”
“我柜子里还有三千两银票,你醒了自己去拿,别来扰我清梦……”
说完,芙姝蹭蹭枕头,砸吧着嘴,翻过身继续睡回笼觉,留下妙寂一人脸色黑得比万佛殿里供奉的大黑天尊还黑。
好心伺候她一晚上,她竟将他当成自己殿中那些面首?
他静静看了会儿身旁脸色苍白的芙姝,她呼吸沉沉,似乎又陷入一场睡梦之中。
一刻钟后,妙寂终是不忍再开口,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走出门外。
芙姝中午起来的时候,正殿外练功的众人早就累得双腿战战,苦不堪言。弥空见到她,更是像白日撞见妖精一样,怎么样也不肯靠近她。
“你昨日把师尊抓走做何事了?”
芙姝脸色一红,昨日的回忆堪称这辈子最大耻辱。
虽然爽是爽,但还是很耻辱。
她眨眨眼,眸里闪着不可说的神色:“当然是夫妻间的事情,怎么,还要我详细讲给你听?”
见弥空沉默,她又问:“妙寂呢,去哪儿了?”
弥空张张嘴,最终还是老实跟她说:“师尊去鸿馐宗处理邪崇了。”
“我也想去看看。”
“你不能去,那边很危险,邪崇已经吞了好几个弟子。更何况,若不是师尊前些天非要亲自下凡寻你,太华山也不至于被趁虚而入。”
芙姝气笑了,她从小到大还未曾替人背过黑锅:“你当整个太华山就他一人?若不是其他宗门实力太弱,又怎会被趁虚而入?”
“而且也就离开一会儿的功夫,邪崇就入侵,看来你们这些太华山的仙人也不过如此。”
弥空剑眉倒竖:“你强词夺理!”
芙姝抱臂轻哼:“反正不能怪我!”
弥空手里攥着传音仙螺,二人争吵的话语尽数传入妙寂耳边。
这边鸿馐宗的人也正在无休止地争吵,两拨人争吵的声音在耳边炸响。
他揉揉眉心,眼底是掩饰不住的疲累。
这厢,鸿馐宗的修士还在争吵,只听清脆的器物碎裂声响起,妙寂站在人群中央,面无表情地捏爆手里的传音仙螺,坚硬的螺壳顿时化为齑粉。
晌午,弥空按照妙寂的嘱托,教芙姝使用了传音仙螺。
仙螺上不仅可以查看每日太华山发生的大事件,亦能看见其他宗门的日常活动,门派比武活动等等。
先前芙姝没有筑基,凡人之躯是根本用不了传音仙螺的。
她望着传音仙螺上投在空中的几行金色字体,上面写道:
【惊爆!昔日大师姐罔顾同门情谊,接连戕害同门数人,今已逃匿,即日起,太华山实行进出入管制,非下山除邪祟之弟子不得随意上下山,望周知!】
随着讯息而来的,还有几幅可怖的画面。
听说有的同门被发现时,脖子,手脚肢体,零零散散地掉落在各处……
弥空悄悄观察芙姝,还以为她看到这些可怖的画面会吓得又哭又叫,可是她没有。
她只是将那画面划掉,面无表情地继续查探其他宗门的讯息,在看到太华宗的师姐们耍纷繁剑花阵时,她眼睛一亮。
“这个好漂亮,我也要学!”
弥空睨她一眼,随即双手合十,轻斥了声:“花里胡哨!”
师尊如今交给他的教学目标是奔着锻体去的,而净空山没有修剑的佛修,莫说剑法,哪怕翻遍整座净空山,都翻不到一把剑!
简而言之,就是他不会教!
芙姝撇撇嘴:“又没让你教。”
弥空眸子紧紧盯着她,思量着一会儿要不要加重训练量,让她不敢再想其他杂事。
“尊者说了,姑娘目前首要任务是锻体,因为姑娘体格过于瘦小脆弱,若是不慎被大妖抓走,半个巴掌便能把姑娘拍死。”
“什么,他敢这么编排我?”
弥空上下打量着身上只有二斤肉的芙姝:“小僧觉得师尊说的是实话。”
他想起上次与芙姝贫嘴,被妙寂罚去挑了三日大粪,如今不欲再与芙姝开玩笑,一本正经道:“姑娘今日任务是打通筋脉,请张开手臂做舒展状。”
芙姝在石凳上坐得歪七扭八,完全没有身为一个帝姬的自觉:“那你先叫声师母听听呢。”
弥空脸上闪过抹赧色,他才不会喊这乳臭未干的小毛丫头叫师母呢。
他抿抿嘴,不肯叫:“请姑娘认真些。”
芙姝看他几眼,心下思量着他方才的话。弥空是对的,她太弱,若再有其他邪祟入侵,妙寂不一定每次都能帮她解决。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求人不如求己,她还是比较想活命。
想罢,她摇头叹气,不情不愿地站直身体。
可下一刻,芙姝就后悔了。
说是打通经脉,那确实是靠‘打’的。
弥空动作迅速地一跃而起,大腿一扫,便扫中了她的脊柱眼,她还没来得及喊疼,上至胳膊手腕,下至膝盖踝眼儿,已经被他踢了个遍!
身体各处的关节骨像炸开似的,噼啪作响。
上完了腿,弥空又开始上手,拳拳打到关节骨上,整张脸上看不出丝毫怜香惜玉之意,打得芙姝呲牙咧嘴。
一遍过完,她颤抖着惨白的嘴唇,抱着膝盖滚在地上,像颗球似的蜷缩起来,默默流着眼泪。
身上所有关节又痛又麻,怪异的热流在体内乱窜。
她试着动用真气去抚平这股热流,可它奔涌的速度极快,芙姝急得满头汗湿,才勉强让真气在体内运转了一个周天。
弥空静静瞧着,待她缓过来后,又继续无情地开口道:“第二遍。”
芙姝瞳孔一震,不可置信地瞧着他。
她泪流了满脸,却顾不得擦,又爬起来站直,就这样过了几遍后,她浑身狼狈得像在泥水里滚过。
趁弥空伸出手拉她起来时,芙姝忍无可忍地拽住弥空的衣角:“你是不是在公报私仇?”
弥空气笑了,这姑娘可真会张嘴就来,他可比世尊温柔多了!
直至月朗星稀,受尽折磨的芙姝大剌剌地张开双臂躺在地上,整个人无望得像块咸鱼。
不来了,下辈子说什么也不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她,一双草鞋猝不及防踏入视野,鼻息间传来香甜的糕点气味。
芙姝闭上眼,不想看见任何一人。
紧接着,一双大手扶起她的双肩,无法忽视的声音响在耳畔:“夜间凉,回去睡了。”
瞧她脸上挂着两道干涸的泪痕,头发上也黏着青草与泥土,妙寂眸间划过一抹温情。
已经能联想到她今日在草地上都是如何撒泼打滚的了。
芙姝沉默地搂住他的脖颈,像鹌鹑一样将头埋进佛者海草般的秀发里。
他顺势抱起她,清冽周正的声音毫无阻隔地传来,震得她胸腔发麻:“今日去了趟人间,买了些杏花糕,听弥空说你一日没吃东西,锻体辛苦,吃些再睡罢。”
他还惦记着她今日练功辛苦,一日没吃东西?
心头微微发颤,有什么死寂的东西跳动了一下。
好不容易回到房间,她一路上困得几乎睁不开眼,手累得不想动。她漫不经心地亲亲他的耳垂,靠在他肩头,撒娇撒得信手拈来:“你喂我吃呢。”
妙寂一愣,颈间传来细碎的痒意。
他轻叹一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将食物递到她唇边,芙姝瞧那模样,应该是从来没喂女人吃过东西,她想着给他点面子,便勉为其难地吃了几口。
嚼着嚼着,她忽然发问:“我以前很喜欢吃杏花糕吗?”
妙寂淡淡然地回答道:“是。”
原来是这样。
“可我如今不爱吃这个了。”
她蜷起袍袖底下的手指,语气很平静,似乎只是诉说着一件最稀松平常的事。
妙寂没有出声,一室寂静。
芙姝也没再开口,一双点漆的眸子黑沉沉的,见他没了动作,默默地将打开的杏花糕全数吃完。
吃完,她没再看他,径自走去梳洗,在进入浴间时,只听她轻声道:“以后别买了。”
她怕买着买着,自己就把这属于别人的情念当真了,方才那些亲密,也只是因为她是那个人。
仅此而已。
妙寂见她终于放弃作弄于人,心下本该感到轻松,却变得闷堵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