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茴脚步僵了一下, 眼角扫过路边的两排宫人,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她走了没几步,遥遥看见齐煜骑在一个小太监身上, 手中挥舞着小鞭子,口中连连喊着“驾驾驾”。
“煜儿。”沈茴远远喊了他一声。因着巫兹人的事情, 她这两日没空过去陪着齐煜读书, 没想到他又开始胡闹了。
齐煜看见沈茴一愣,握着鞭子的小手也不知道要不要甩出去了。平日里伺候齐煜的几个小宫女、小太监一边口中喊着“大殿下”,一边追过来。见沈茴在这里,赶忙都跪下行礼:“参见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照顾齐煜起居的大宫女落筝因回去给齐煜取小袄, 跑在最后面。落筝赶忙将骑在小太监身上的齐煜抱下来,才跪地行礼。
齐煜低着头,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
“都退下。”
知道沈茴这是有话要单独与齐煜说, 宫人们悄声起身,疾步退远些。拾星后知后觉看别人都退开了, 她才退远。
沈茴走过去,在齐煜面前蹲下来,问:“脚上还疼吗?”
齐煜嘟囔:“不走路就不疼呗。”
“煜儿不疼了,可是被你骑着的小太监手上、膝上恐要被砂石磨破了。”沈茴温声细语地说。
齐煜嘟嘟嘴, 没吭声。
沈茴将他的小手拉过来, 握在手心轻揉。她知道齐煜年纪还小说太多大道理他也听不懂,可如今形势忍不住心里急, 她压低声音哄他:“煜儿要好好读书,以后才不会轻易被奸臣哄了, 才能做个明君。”
“我有弟弟了, 让弟弟好好读书, 让弟弟做明君!”齐煜收回自己的手,背在身后。可他始终低着头,不敢去看沈茴。
沈茴蹙眉,她知道煜儿还小,不能将那些道理说给他听,唯有微微加重语气地唤了遍他的名字:“煜儿!”
“吧嗒”一声,齐煜忽然就哭了,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重重砸落青砖上。
他这一哭,沈茴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她本来面对小孩子就毫无经验。
“就不当皇帝!就不当!”齐煜狠狠地蹬了蹬脚,扔了手里的鞭子,转身就跑。
崴脚的地方好疼好疼,跑起来更疼。每跑一步,一把把细针往骨子里使劲儿扎似的。可是就算是疼,齐煜也要跑开,跑得远远的,不想站在沈茴面前听她说那些话!
沈茴捡起齐煜丢下的小鞭子,发怔。
不远处,立在原地的裴徊光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一幕。
他倒是十分想知道小皇后豁出一切,不惜把自己都送给万人憎的阉贼玩弄,最后得知她押宝的齐煜根本当不上皇帝,她会如何呢?
会哭吗?
会急火攻心引了旧疾一命呜呼?
还是再次以羸弱之躯颤颤巍巍地爬起来?
裴徊光望着沈茴走远的背影,将掌中的小糖盒盖子推开,捻了一粒橘子糖放入口中,慢悠悠地嚼着。
橘子糖很甜,却又不够甜。
裴徊光微眯了眼,遥遥望着沈茴,他张口,轻含一下指上黑玉戒,再来嚼橘子糖的味道。
·
沈茴到太后宫殿时,贤贵妃、端贵妃和锦王妃都到了,兰妃却还没到。
“娘娘万福。”两位贵妃和王妃起身福了福。
“不用多礼,都坐吧。”沈茴坐下,“你们来得这样早。”
三个人等沈茴坐下,才重新坐下。几个人面前的圆桌上,摆着些礼单和账目。
“这场冬雨降得稀奇,忽然天暖了。臣妾和贤贵妃住得近些,一早就过来了。倒是皇后娘娘如今住的昭月宫有些远了。”
锦王妃在一旁笑着接话:“我这几日都住在太后这里,若是比近,那当真是谁都比不上我了。”
说着远近的事儿,可还未到的兰妃住得倒也不远。兰妃以前是住在贤贵妃的远霞宫,她诞下皇子,刚刚搬出去,住进淳阳宫的主殿了。贤贵妃的远霞宫、端贵妃的百驹宫和兰妃的淳阳宫到这里的距离都差不多。
贤贵妃悄悄扫了沈茴一眼,才开口:“兰妃虽是母凭子贵,可如今还未出月子,让她冬日折腾倒也不好。”
世上的事情哪有十全十美?兰妃还未出月子本该好好卧床养着身体,可撑着来给太后请安,也挣来个今日能过来议事的资格。
真够拼的。
可在这宫里不是谁都有拼一拼的机会,若是一旦这机会降下来,可不是要拼命去抓紧握牢。
沈茴这才开口:“贤贵妃说的是,生养伤身,兰妃现在应该好好养着身体。今日即使不过来也是应当的。反正这些单子,我们几个瞧瞧也就行了。”
端贵妃将脸上的愤愤略收了收,也拿起了桌上的礼单来看。
没过多久,兰妃便到了。
“给皇后娘娘请安,给两位贵妃娘娘请安。”兰妃急匆匆赶来,行了个实礼。
沈茴赶忙让人将兰妃扶起来,让她坐。
兰妃一边入座,一边不好意思地说:“臣妾也不知怎么醒迟了。”
“无妨的。”沈茴笑着说话。
端贵妃还是没忍住,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妹妹刚生下小殿下,这是大功一件。为咱们大齐做了大贡献。咱们哪敢因妹妹迟了一时半会不高兴呢。”
沈茴默默翻着账本,不太想听宫中妃嫔言语间的使绊子。
锦王妃坐在一旁听了会儿,将话题绕回了巫兹人。贤贵妃和端贵妃也收敛了些,开始忙正事了。
其实下面的人都将事情办得稳妥,她们今日过来过目一遍,也就行了。
偏偏,沈茴看得很认真。
今年来进奉的是巫兹可汗的亲弟弟——哒古王。除了和亲之用的双生金眼美人,哒古王竟将自己的王妃也一并带来了。
账单和礼单看了大半,沈茴暂且歇歇眼。她的目光不由自主扫过兰妃,打量起她来。
宫中女人姹紫嫣红的,兰妃当然也是美的。
兰妃连月子里都不好好养身体,这为了小殿下的拼劲儿,让沈茴十分警惕。可又一想到今天早上煜儿那个样子……
她不由蹙起眉来。
锦王妃见沈茴没在看单子,让婢女捧上一坛果子酒。
“我在王府的时候,闲来无事时就喜欢酿酿酒,这坛果子酒是我自己酿的。冬日来喝,最是暖身又暖口。”她招了招手,让太后宫殿的宫女去寻最搭果子酒的琉璃杯。
有的果子酒甜甜的,倒也不算酒。大齐的女子们多会喝一喝,甚至小孩子还会当
糖水来喝。
锦王妃酿的这坛果子酒便是这一种。
果子酒是锦王妃从王府过来的,婢女捧上来交给了太后这里的宫女。琉璃杯是太后身边的人从库房取出,酒也是太后这里的宫婢从酒坛倒进杯中。
甚至,第一个尝果子酒的人也是锦王妃。
那谁还会怀疑果子酒里放了东西,从而不敢喝呢?锦王妃看着皇后喝了一杯果子酒,含笑举起琉璃杯,让宫女再倒一盏。
至于将来事发?彼时这大齐的皇帝已换了人,而她锦王妃已成了皇后,谁还会纠结这件小事。
锦王让锦王妃在果子酒里的放的东西,倒也不是什么毒物。
而是一种妙药。
一种可以让女子逐渐患上性瘾的妙药。
因每个人体质不同,药效发挥作用的时日也不太固定。大约在初次服用十五日前后。
果子酒很甜,沈茴又喝了一杯。
锦王妃笑了笑,又让宫婢倒了一杯来喝。她自然也是真喝了这果子酒,因为她早就离不开这药了。这药能让她快活。想起家中养着的细皮嫩肉的小郎君,锦王妃脸上的笑不由妩媚了几分。
至于一并喝了果子酒的另外三位宫妃?
喝就喝了呗。
说不定她们还要谢她呢。
·
将单子过目一遍,再听桂嬷嬷将明日的流程说一遍,一上午便过去了。太后留下皇后和几位宫妃用过午膳,沈茴才回昭月宫。
一回了昭月宫,沈茴便吩咐:“今晨起得早,又忙了一上午,现在倦得很。本宫要去多睡一会儿。没什么紧要的事儿,不要打扰本宫。”
“是。”宫婢领命。除了拾星和灿珠,其他宫婢都悄声退了出去。
拾星欲言又止,最后瘪瘪嘴,把头扭到一边去。她这小动作自然没有逃过沈茴的眼睛,甚至她本来就是做给沈茴看的。
沈茴弯弯眼睛,说:“你不就是想跟我去吗?拿着灯,跟我走就是了。”
“真的?”拾星亮着眼睛,又惊讶又开心。
她比沈茴还有小半岁,身上的孩子气没有尽数褪去。又仗着和沈茴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好,不怎么掩藏自己的心情。她倒也不是真的好奇,而是见沈茴总带着灿珠,把她丢到一旁,有点吃味了,心里酸溜溜的,脸上也不把酸溜溜的情绪藏着。
灿珠在一旁忍不住笑。却还是在拾星跟沈茴往沧青阁走之前,将拾星拉到一旁,细细嘱咐了两句。
拾星忙不迭点头。
沈茴自然是要去沧青阁。她要将昨天没读完的那本巫兹人的书读完。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学了巫兹文有大用处。
明日巫兹人就要到了,她现在这是临时抱佛脚。
走在漆黑的暗道里,拾星瞪圆了眼睛,又兴奋又紧张。她小声问:“娘娘,会不会突然冒出来什么怪物啊?”
她……有点怕黑。
“下次还跟来吗?”沈茴笑着问她。
拾星连连摇头。
接下里的路,拾星时刻警惕着往前走,倒是一句话没再说了。
一片安静里,沈茴又琢磨起来——裴徊光分明说了要教她巫兹语的,可真是说话不算话。
就算她用两种文字对照着认了许多巫兹文字,可学习语言这回事,还是得听听声啊。
暗道里一片黑暗,一出去却艳阳高照。沈茴加快了脚步,快速穿过玉檀林。每次白日过来时,她走到这里都要脚步快一些。没有黑夜相隐,她总担心怕被旁人撞见。
到了沧青阁,拾星谨记灿珠的吩咐,只在一楼的角房里候着,绝不往楼上去。她托腮坐在长凳上,连连叹气。
沈茴提裙快步往六楼的书阁去。
玉石长案上摆着几本书,沈茴扫了一眼都是巫兹书册。她早已翻找过整间书阁,知晓这几本之前绝对没有。
书册旁边,摆了一壶茶。沈茴摸了摸,烫得收回了手去摸自己的耳朵。
热茶?
裴徊光知道她下午就会过来?
“娘娘将那本游记上的文字都记下了?”裴徊光缓步从楼上下来,翻看两页纸,那是沈茴默写的游记全篇巫兹文,竟无一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