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澄好不容易控制住呼吸,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是豆沙色。”
今天是回去见师父,她不能搞得太浓艳,本来是不用化妆的。可想到一路上是和周寂川一起,她还是忍不住抹了隔离霜,选了一支低调的豆沙色口红,薄薄涂一层,虽不扎眼,但很提气色。
然而此刻男人的目光意味不明,她感觉到心慌:“怎么,不好看吗?”
周寂川笑了笑:“好看。”
“……”简澄下意识地咬咬唇。
“但我要开车了,先不看了。”他松开手刹,两手搭上方向盘,转过头前,留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简澄差点不小心咬到舌头,忙从袋子里拿出个奶黄包,喂进嘴里压压惊。
满车厢浓郁的奶香气。
到机场停下后,周寂川只从后备箱拿出一个黑色的行李包,和她的书包差不多大。
周寂川没那么多时间游山玩水,简澄周一也得赶回来上课,所以他们只去两天,在山上过一夜。今天去,明晚回来,还挺仓促。
简澄一路都在心里揣摩着,要怎么让师父答应看医生。虽然说送上门的医生他不至于不给情面,但这些年师父年纪大了,反倒有些小孩脾气,时不时来点儿逆反心理,此行会是什么样的结果,谁也说不好。
周寂川闭目养神的时候,简澄望着机舱外的云朵发呆。
因为要调今天的休,他给顾臣许代了两天大夜班,今天早上才下班。还跟同班同事说了好话,让人帮忙查房,才能六点过去接她赶飞机。
昏昏沉沉一觉醒来,他发现简澄呆愣愣望着窗外,棉花糖一样的云层虽美,但她显然并没在看。
他叫了她一声:“简澄。”
简澄睁着眼睛如梦初醒,连身子都颤了一颤,回过头,望着他问:“怎么了?”
周寂川温柔地笑了笑:“光线太强,伤眼睛,少看一会就好。”
“哦。”简澄点点头,听话地把遮光板拉下来。
机舱里光线暗,一时她竟有些不适应,但也终于感觉到眼睛被强光灼过的后遗症。看东西有点发晕,视野里满是光斑,好一会才缓过来。
疲劳劲也涌上来了,眼睛一眯,就不自觉犯困。
接下来她睡了一觉,还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是在云朵做成的床上,但枕头很硬,不太舒服。
机舱剧烈摇晃的时候简澄才醒过来,广播里是甜美的女声:“飞机遇到气流有些颠簸,请大家不必惊慌,在位置上系好安全带。”
简澄眼睛还闭着,半梦半醒,听见空姐说系好安全带,急切地要去检查,结果刚一睁眼,就发现不对劲。
她的脑袋的确靠在硬硬的枕头上,而那个枕头,是周寂川的左肩。
先前还觉得不舒服,这会儿却只剩下惊愕,和铺天盖地的窘迫。
偏偏那人还转头望着她,在她还没反应过来,额头和他距离咫尺之遥的时候,勾了勾唇:“醒了?”
因为太近,男人桃花眼里泛着的幽光和瞳仁的纹路都清晰可见,说不出的妖冶魅惑。压低的嗓音也仿佛夹着砂砾,在她心口慢慢地磨,让人难耐。
简澄慌张地直起身子,迅速和他拉开距离,低头用侧面垂下的头发遮住自己通红的耳朵和脸颊:“嗯,醒了。”
“还有半个小时落地。”周寂川淡淡地说。
简澄松了口气:“噢。”
刚想着幸亏他没和她计较,也没因此而调侃她,只听见一道嗓音夹着意味不明的轻叹飘过来:“怎么有点麻。”
简澄用余光看见他动了动肩膀,右手揉着左手臂。
“……”简澄禁不住嘴角一抽。
明知故问。
这话就像一个温柔的大耳刮子扑面而来,眼看男人一脸正经地揉手臂,简澄不自觉咬了咬唇,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虽然心里挺抱歉的,但她总不能过去给他揉吧?
这种事情,还是自力更生比较好。
下飞机后,他们在机场直接打了个车,让司机把他们送上山。
“过来峨眉山旅游的啊?”司机问。
“不是。”简澄笑着答道,“是回家。”
对她来说,还是这里更像家。
周寂川转头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目光却微沉。
司机以为她家是开民宿的,因为旅游业发展起来后,附近很多居民都把自家改造成民宿,于是又说:“下个月国庆节,你们有的赚喽。”
简澄语气严肃道:“我们不赚钱的。”
景区赚钱和他们一毛关系都没有,就算寺里有钱,师父也不会花一分,只吃自己种的菜。
这方面,她家道宣师父有点迂,认为他们该赚的只有香火钱,至于景区门票那种东西,简直是对佛门的亵渎。不然以他的修行,现在住持的位置本该是他的,但他宁愿当个闲散僧人,每年大部分时间都在树林里清修,不问世事。
这几十年,道宣师父除了修习佛法,就是把他们三个捡来的孩子拉扯成人。
“我懂我懂,低调嘛。”司机师傅笑呵呵道。
简澄不愿意和他说话了,接下来一路哑口无言。
最后车停在佛寺门口,简澄却没有带着他走大门,而是绕过围墙,从一扇不起眼的侧门进入。
这边是僧人居住的地方,没有游客,所以非常安静。远处传来僧人诵经的声音,起先是越来越近,后来却渐渐远了。
他们又从另一扇门出去,到一片葱郁的树林。
“我师父不爱住寺里。”简澄边走边解释道,“当年,他就是在这儿闭关的时候捡到我的。”
周寂川眼神有些黯,嗓音也微哑:“那你怎么会到这儿?”
简澄垂了垂眸,弯起唇:“被人贩子拐的。但我运气好,他们嫌我爱哭,半路扔下了。”
这些事她原本不爱提,往常被别人问到,也都是搪塞过去。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愿意和周寂川坦白,让他知道有关自己的一切。
简澄两手空空在前面带路,周寂川背上背着一个包,手里提着一个,跟在后面。走了很久很久,才终于看见一幢木屋掩映在树荫当中的影子。
简澄不自觉加快脚步,周寂川毫不费力地跟上。
从远处看只有一个小屋,走近了,周寂川才发现是个院子,里面还有好几间房。虽然是木头搭的,但很精致,一个穿着灰色长袍的光头老和尚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剥白菜。
“师父!”简澄一路小跑过去,嗓音里抑制不住的欢喜。
老和尚抬起头,眼眸一颤,银白的山羊胡子也跟着颤了颤:“澄澄啊,你怎么回来了?”
“我好久没见师父了,想您嘛。”简澄一屁股坐到旁边,摸摸老和尚皮包骨的脸颊,满脸心疼,“师父又瘦了。”
“我们澄澄才瘦了,学习很辛苦是不是?”老和尚露出慈祥的笑,这才发现门口站着个男人,问她:“这位是?”
简澄笑嘻嘻回头:“这是周医生,我朋友,我让他给您看看腿。”
道宣师父手搭在膝盖上,身体前倾,费力支撑着从台阶上站起来,然后微驼着背,双手合十行礼:“阿弥陀佛。”
周寂川愣了愣,随后在简澄偷笑的眼神中,也放下手里的包,十分恭敬地合掌打招呼:“您好。”
简澄笑得停不下来,直到被师父瞥了一眼,才终于强行忍住。
“好啦,师父您太严肃了,弄得人家很不自在的。”简澄挽住道宣师父的胳膊,对周寂川笑得眉眼弯弯,“你别拘束,我们平时都不那样。”
从小师父最宠她,就像爷爷对孙女一样,她也最肆无忌惮,从来都视佛门礼法为无物,和简遇一起上蹿下跳,调皮捣蛋。
简遇曾因为听说库房有牛肉去偷吃,被监院告状,挨了师父一顿狠揍,罚跪抄经书。她却哪怕上房揭瓦,打翻住持正堂的香炉,剪住持的袈裟当裙子,师父还替她说好话求情。
寺里所有人都知道,简澄这个最小的丫头,是道宣禅师的心头肉,打不得,骂不得,连头发丝都不舍得碰一根。
简澄虽然从小没在父母身边,却也是被千宠万爱,幸福健康地长大的。
知道这些的周寂川,微黯眼神里总算又有了光亮。
中午师父给他们做了饭,吃完后绝口没提看腿的事,径自回禅房去了。
简澄虽然受宠,但也知道不该去禅房打扰,于是帮师父剥后院晒的玉米。因为从小不怎么干活,剥一会手就疼了。
“放着我来吧。”周寂川眼神有些心疼,“你去睡个午觉。”
刚过正午,在平常就是午休的时候。
简澄打了个哈欠,还真有点困,于是点点头:“那我先去睡了,你的行李在那屋,你要是困了也去睡。”
“嗯。”男人笑了笑,继续剥玉米。
简澄回房关上门,他的目光才终于从那头收回来。
剥完半筐玉米,身后禅房的门吱呀作响,周寂川回头一看,老和尚微弓着背缓缓走过来。
他连忙起身让出凳子:“师父,您坐。”
“你坐吧。”道宣禅师手按着膝盖,坐在门口台阶上。
周寂川这才重新坐下,手里拿着的玉米剥也不是,不剥也不是,总觉得老和尚看着他的眼神有些不寻常。
“师父。”他尝试着开口,“简澄带我过来,是想给您检查一下身体。”
道宣禅师微微颔首:“我知道。”
周寂川还没接话,道宣望着他,目光矍铄:“那你跟她过来,也是同样的目的吗?”
周寂川怔了下,随后点头:“当然。”
“我看未必。”老和尚唇线抿了抿,神色温和,“我虽是佛门中人,却也不是只会参佛念经,眼睛也不瞎。”
没想到会被如此直接地戳穿,周寂川稍一慌乱。很快他冷静下来,放下手中没剥完的玉米,语气认真地说:“我的确对她有意,希望您可以成全。”
“成全你不是我的事,你得问她。”道宣禅师笑了笑,“澄澄虽然从小跟着我长大,练得一手好功夫,但她毕竟是个女孩子,要嫁人的。我没意见,她喜欢就好。”
“我会努力的。”周寂川弯起唇角,满脸虔诚地对道宣禅师说,“方便让我帮您看看腿吗?”
道宣禅师望着他,一脸高深莫测:“那得看你是什么身份。”
周寂川不解。
道宣禅师抬起手,摸了摸银白色的山羊胡须:“是医生的身份,还是我徒女婿的身份。”
“……”周寂川不自觉嘴角一抽,“师父,这玩笑不好笑。”
道宣禅师叹了一声:“澄澄也十八岁了,能谈恋爱了。追她的男孩子很多,你不抓紧点,到时候她喜欢上别人,我也帮不了你。”
周寂川:“我不会让她喜欢上别人。”
道宣禅师挑了挑一双白眉:“这么有自信?”
周寂川看着面前这个慈祥的老人,感觉到他顽童似的善意,也温和一笑:“您放心,肯定不会让您失望。”
道宣禅师呵呵笑着,缓慢起身:“跟我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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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澄午休醒来的时候,院子里已经空无一人,玉米也剥完了。日光没正午那么强烈,从西边斜斜地擦过屋檐,阴影落在对面台阶上。
周寂川从道宣禅师的禅房里出来,两个人神情自然熟稔,犹如相识多年的老友,多少令她有点吃惊。
“师父。”简澄迎上去,也看了周寂川一眼,见他手里拿着的医药箱,吃惊之余还有点惊喜,“你看过了吗?怎么样?”
周寂川点了点头:“嗯。”
他没说情况怎么样,但兴许是当着师父的面不方便明说,于是简澄也没多问。
吃过晚饭,师父去庙里有点事,简澄洗碗的时候又悄悄问他。
“没什么大事。”周寂川低声说,“我开了点药,平时注意保暖和休息就好。”
简澄狐疑地盯了他一会儿:“真的吗?”
周寂川神色微顿,然后笑了笑,沾满泡沫的手指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真的。”
简澄这才信了。
男人低下头继续洗碗,冰凉的水浇在手背上,他眼底也似乎覆着层霜。
简澄得知师父的腿没大碍后,心情好得哼起小调来,脸上也满是轻松的笑容。
周寂川转头看了看她,眸底仿佛有什么东西,终于释然了。
刚才在禅房里,道宣禅师对他说:“我把这几个孩子拉扯大,并不是为了让他们给我养老,我也不希望他们好不容易得到的新生活,因为我而受到影响。他们都只是孩子,快快乐乐地长大便好,不需要对我负责任。”
但有些责任,总是要有人去担的。
周寂川望着女孩明净白皙的侧脸,不自觉勾起唇角。眼底霜雪消融,只剩下薄薄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