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少卿在火神庙前碰到了芸香,虽未多问,但想她这么细心聪明,必知他已多少猜出些端倪,纵是之前有什么不好开口的,这会儿也该与他吐露了。只是他等了一天,也未见芸香有找他说话的意思。甚至,她与陈张氏借着做饭时候在灶房私语,他才一靠近,两人便立时没了声音。
既然等不来她主动开口,他便试探着去问。晚饭过后,容少卿找了个机会,单独到芸香房中与她说话。
时芸香正坐在里屋炕上做鞋,容少卿走到她旁边坐下,随口闲聊,“怎么又做上鞋了,做了多少双了,哪里穿得过。”
芸香没看他,一边做鞋应说:“男孩儿登高爬低的,费鞋。”
“那也用不得这么多,”容少卿看了看她手里正做的一双,“你手里这双是给嘉言做的?大了吧?”
“小孩儿长得快,半年脚就能大一圈儿。”
“便是长得再快,到他能穿得你手上做得这双,也得一二年了。”
“左右没什么事,先做好备着,等到该穿的时候未必有时间做了。”
容少卿莫名觉得她这话中有话,只做随意地笑笑,“怎么就没时间了,就你这样日日不闲着,得空就做一双,只怕有的鞋还不到他上脚就穿不得了,他得再多长几双脚才穿得过来。你若是闲不住,倒不如也疼疼我,做给我两双。”
芸香浅浅地弯了弯嘴角没言语,手上的动作不急不缓,看不出情绪,沉默了片刻,才又开口,“等给嘉言做得了这双,我便给爷做两双。赶明儿个爷到外面跑商奔波,确也是费鞋。”
容少卿小心地看着芸香的神色,总觉得她藏着什么心事,正想如何开口探问,芸香便又道:“爷昨儿不是说回去帮衬大爷吗,这一两日我帮爷和嘉言收拾一下。我想着,爷既有这个心思打算,那就早些回去。待过了老太太寿辰,爷差不多也该往外跑了,算来能在家的日子也不过一个来月,多陪陪老太太和太太才好。”
容少卿道:“那就这么急了。”
“怎么不急呢,爷早些回去,也好早些把在外头的事接下来,大爷也能歇一歇。”
容少卿佯做不满,“合着你这儿催我回去,是为了心疼你家大爷?”
芸香啧道:“不该心疼吗?大爷那边忙的,大奶奶生孩子都没得空回来。如今府里老的老,小的小,也该有个当家主事的在家里坐镇。大奶奶才生了孩子,大姑娘也才那么大,怀里还有个奶娃娃,大爷日久天长地在外头,她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怎能不惦记呢。爷就不该心疼心疼自己的哥哥嫂嫂?”
容少卿挑眉,“我就是孤家寡人,撒到外头没人惦记的?”
“嘉言到底比弟弟妹妹岁数大些,他又懂事体贴,爷为了家里外出奔波,他能理解明白。”
“那你呢?”容少卿索性直言,“嫂嫂惦记着我大哥,你就不惦记我?”
芸香攥了攥手里的鞋子,“我们自然也是惦记爷的……”
“不是‘我们’,没有别人,就是你。”见芸香不言语,容少卿伸手拿了她手里的东西放到一边,“咱们不绕了,我回去是早晚要回去的,如你说的,待过了老太太寿辰,多半也该出去了。不想仓促地办事委屈了你,还是等我回来再说,只是我这没名没分的,不得你一句话,我在外面也不踏实不是吗。”
芸香垂眸,心里的话呼之欲出,然脑中萦绕着冯寄生白日里的话,那句话终是梗在喉间未得出声。
容少卿探问,“你是不是遇着什么事了?昨儿个到底是什么人找你,回来就神不守舍的。”
芸香摇摇头,“没有,没什么事……想是这些日子早出晚归的有些累着了,精神不大好……”
看她不想说,容少卿也不好再追问,又怕真是自己多心了,便未再多言,转而起身走到她身边说:“那我给你捏捏肩。”说着便上手。
“不用了。”
芸香躲了一下,被容少卿拉正坐好,“可不是什么人都有这种福气得,我可告诉你,我长这么大,正经连老太太、太太都没受过我的伺候。”
芸香笑笑:“那我可更不敢受了。”
“有什么不敢的……”容少卿说着,故意手上用力捏了一下。
芸香疼得嘶了一声,容少卿忙道:“头一次上手,掌握不好力度,再给次机会。”只没正经捏两下又故意用拇指按了她的肩胛骨。
芸香又呀了一下,闪身要躲。容少卿不允,满含歉意地说:“又重了?我没用力啊,我再试试,再试试……”
见他说得一脸恳切,芸香也不好拒他好意,只是他再次“不小心手重”了之后,才发现他的别有用心,挣脱着推挡,容少卿便愈发凑上去,连声说定要给她捏舒服不可,故意逗她。两人推挡拉扯着跌在炕上,闹在一处,倒让芸香暂时撂开些烦恼。
二人拉扯之际,两个孩子跑了进来,芸香连忙用力推了容少卿一把。冬儿见了问爹娘在干什么。容少卿说:“你们来得正好,娘说身子不爽,该到你们孝敬的时候了,给娘捏捏肩,捶捶背。”
两个孩子听了,一拥而上,捏肩的捏肩,捶腿的捶腿,容少卿则在一旁看着娘儿仨笑。
芸香好好坐着,由得两个孩子伺候,心暖之际更添郁郁,总也觉得老天爷不会待她这般宽仁,爹娘疼惜,孩子乖顺,甚至还给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念头,只物极必反,乐极生悲,终归她不是这般好命的人。然这心思却不敢半分表现出来,也只抿着嘴淡淡地笑着。
这一宿,芸香又如昨夜一般没睡好,前半夜是睡不着,后半夜倒是睡了,却是接连地做恶梦。一会儿梦到前事;一会儿又梦到被冯寄生胁迫;甚至梦到自己这几年tຊ的经历都是假的,安稳的日子,慈悲的干爹娘,甚至再遇着嘉言和容少卿的经历也都是黄粱一梦……
次日,芸香从清早一睁眼左眼皮子就不停地跳,从前她并不在意,今日却总觉是某种预兆,惴惴难安。她特意把白日里时常半敞着的院门关好,上了门栓,人甭管在院里还是屋里,总是地不自觉地听着街巷里的动静,耳朵也格外好使,恨不得连巷子里掉了根针都似个铁棒子砸到她心里似的。
提心吊胆地过了半日,吃过晌饭,巷子里往来的脚步声渐渐少了。芸香和陈张氏收拾灶房,容少卿和陈伯坐在院子里一边聊天,两个孩子蹲在院子的角落里挖蚂蚁洞。院外忽然起了一阵敲门声。
咚咚,咚咚咚,声音不是很大,却听得芸香一激灵。陈张氏看了下芸香的脸色,先反应过来,拦了她一下,自己转身出了灶房,拦了准备去开门的容少卿,“我去吧……”
陈张氏的脚步声急匆匆地奔了院门,芸香屏着呼吸静待了片刻,待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高喊了一声“芸香!”脑袋瓜子翁地一声,手脚也跟着凉了凉,慌忙起身出去想把人拦在外头,可才出去,来人已经进院了。
在陈张氏连声阻拦中,不管不顾地闯进来的正是冯寄生。进了院并未立时开口,而是把院中之人扫视了一遍,一对老夫妻,两个孩子,外加一个打扮斯文的男子,怎么看都是一家人的模样。
冯寄生见了芸香,没打招呼,眼神飘到两个孩子身上,打量冬儿。
容少卿认出这是昨日在火神庙门口远远见得那人。虽然当时离得远看不真切,但穿着打扮还是昨日那一身。这会儿看清容貌,来人与他身量差不多,麦色的肌肤显得人十分精瘦,眉目意外的精神清秀,模样和气质很不搭调,长了一幅贵公子的面相,通身却是混不吝的街巷串子的调调,由是那一双眼睛贼溜溜的,即便不是这般擅闯民宅,只在大街上撞见,也让人不喜。
容少卿和陈伯带着戒备地站了起来,来不及反应,芸香便忙上前往外推冯寄生。
不论是陈张氏的阻拦,亦或是芸香的推搡,冯寄生都未动手拉扯,甚至芸香因向他跑过去时太过着急绊了一下,他还下意识地上去扶了她一把。芸香用力推他,他也不躲,由得她推,只是身量力气上到底悬殊,芸香根本推他不动。
“你不带儿子见我,还不许我来看他吗?就算你再嫁十次八次,老子瞧儿子,也是天经地义。”冯寄生说得理直气壮。
“你别犯浑,有什么话出去说。”芸香低声警告,她这会儿恨不得把冯寄生的嘴撕烂了,事到如今,她倒也不在意容少卿知不知道了,只是不想两个孩子,尤其是冬儿听到这话,孩子虽小,却也明白事了。
陈张氏原也是怕这人找上门来,不让芸香出去她自己去开门,就是想说个谎把他打发走,没想这人真能楞闯进来。这会儿她听了这话,也顾不得轰人,连忙快步去护着两个孩子,把两人一并拉进屋里。
再说容少卿,听了这话自是大为震惊,甚至因为眼前的事情太过超出他的预料,以至于乍听男人这话时,脑子里有那么一瞬的空白,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过也只是那么一瞬,现下的状况容不得他做太多的思量。
芸香背对着他,用力向外推着这个男人,他看不清她的神情,但只从她刚刚那句短短的低语,他便能分明地感到她此时此刻的气愤、狼狈,甚至无助。
短暂的愕然过后,他立时便明白过来,这个男人说的那句话本也不是对芸香说的,而是说给他听的;说给陈氏夫妇,他以为的芸香现在的公婆听的。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容不得他理清前因后果,不过仅仅是这片刻发生的事,便足够他看明白眼前这男人是个混账,一个完全不考虑芸香感受和处境,彻头彻尾的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