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打发走富婆,看得出来她对四合院十分满意。冯秀英搬出屋内躺椅和乔灼在廊下晒太阳。
房檐上铺满花样繁复的檀木雕刻,明清样式,显示着从前主人家非富即贵。筛下的零星碎光散落到冯秀英饱满依旧的肉脸上,她仰面在躺椅上懒散靠着,打了通越洋电话,没等对面解释,先图自己骂个爽快:“我谁?我是你姑奶奶!我还没死呢就惦记着我的房产啊,别想了,没门儿。”
电话那头是她侄子,也就是这个侄子跟钱四爷那边搭上线的,本来想撺掇冯秀英卖房子,撺掇不成又在钱四爷的诱惑下演了通假房源的戏码。
乔灼环顾四周,除了久无人居住有些荒凉,还是能依稀辨认出往日的温馨,角落古树上挂着的秋千,手工做的木马晃晃荡荡,仿佛能听见昔日的欢声笑语。
被太阳晒得半眯着眼,打了个盹儿,乌云遮日,冯秀英突然睁开眼直起身子,眼睛里浑浊起来。
乔灼递上的手被她握住:“是梦魇了吗?”
怔住好一会儿,冯秀英扑到乔灼怀里,呜咽着小声抽泣,她的头发随着身体颤动翻起小朵波浪,染过的黑发散落间褪了颜色,露出扎眼的白。
恍惚间,她像是在问乔灼,又或者是在问自己:“你说,他们真的是被我克死的吗?”
哄孩子似的,乔灼的长指伸进冯秀英的头发里,指腹轻轻按摩着,哄着她道:“你要真有这种本事,就应该到胡同口支个摊子,有冤的有仇的都得来拜拜你,使点点钱请去仇家克一克,那你不得赚得盆满钵满。”
冯秀英被她哄乐,抬起头来问她:“那你先说说你有没有仇家,我先做你这单。”
皱眉思索,乔灼叹气道:“真是不巧,我的仇家,早被我克死了。”
说完,两人笑作一团,冯秀英打趣道:“没想到啊,没想到,本来还以为你是那种少年老成的小古板,这不挺会开玩笑的吗,年轻人就该这样,多有精气神儿。”
下午没什么安排,乔灼陪冯秀英在老宅打扫。有间房间的柜橱里挂满了军功章,其中有好几枚都是她的,冯秀英出生在军人家庭,说是满门忠烈也不为过。
徽章都好好放着,没落灰尘,她还是每一枚都拿出来仔细擦干净后再放回去,口里时不时叨念些对已逝人的话,徽章太多,唠叨的话偶尔有些重复的,等她反应过来,笑了。
“你总说我训你跟训儿子似的,身边没我还习惯不,不习惯也别着急把我接过去,我可不去,北京要开奥运会了,我还等着看奥运会呢。”
这处四合院里,全是冯秀英之前生活过的痕迹,自从丈夫和儿子死后,房子大不聚气,一个人总是空落落的,她便搬去附近的小四合院里,跟其他两户挤着住。
她脾气虽然差,人缘倒挺好,眼瞅着邻居三代同堂,还认了邻居家刚出生的小姑娘当孙女,就越来越不想回到这处住,以致院子荒了好多年。
邀看房的人进来看,主要是想看钱四爷吃瘪,冯秀英也是真动了卖房的念头,想把这桩生意给乔灼做。
抹了把未滴下的泪,冯秀英看向乔灼道:“闺女不好意思,这房子我不能卖。”
乔灼早就猜到,冷静道:“现在卖四合院卖不上高价,您可以再等等。”以商人的角度来讲,她还是能争取让冯秀英动摇,可站在朋友的立场上,她没自己想的那样功利。
“不怕你笑话,钱多钱少对我这个爱捡破烂的老婆子来说没啥影响,”摸摸那块儿子小时候刻坏的檀木桌角,她轻声叹息:“只要我还活着,是真舍不得这儿啊。”虽然还是不会再住进来,只要房子在,念想就在。
*
北京的秋天短暂来过,刚走,霾就下来了。
天黑得越发早,才过六点,屋内漆黑一片,乔灼等到快八点,还没见陈煊回来,打她的手机也没人接,渐渐有些焦急。
门口有转动钥匙的声音,乔灼有些不自在,她跟陈煊虽然是亲人,两人却还是没找到能让彼此都舒服的相处方式,乔灼不是个容易退缩的人,每每遇到要与陈煊独处的时刻,还是会退缩。
看到站在玄关处迎她进门的乔灼时,陈煊生理性地抖了下身子,显然是没料到乔灼今天这么早回来。
“姐…”
“吃过了吗?”
两个人说完话,同时陷入沉默。
“吃过了,跟…朋友吃的。”陈煊撒谎,她是跟小男朋友吃的。小男友是陈煊高中隔壁职校的学生,穿着破洞牛仔裤隔三差五换个时髦发色,会打篮球会骑摩托,走到哪都能引起女生小范围的尖叫。
沉浸在热恋中,陈煊很想跟姐姐分享自己的甜蜜,都说长姐如母,她却在乔灼身上感受到在母亲身上都没有的威严。
她想亲近她,又怕亲近她。
喝完乔灼送来的晚安牛奶,陈煊鼓起勇气拉住乔灼的手:“姐,我有些话想跟你聊聊。”
她局促着扣手上的倒刺,猛地拔起,鲜血从指缝中渗出,眼泪“啪嗒”滴下来,落在乔灼的手背上。
不仅是被疼的,陈煊小声道:“姐,我太笨了,高中的课程太难,我读不下去。”
陈煊的班主任早就跟乔灼沟通过,说她底子太差,哪怕从高一重新读起,也跟不上同班同学的进度,好高中都重视升学率,到分流的时候,班主任会建议那些吊车尾的学生,要么去读职校,要么去学艺术走特招。
沉思片刻,乔灼问她:“你怎么想的,是想学艺术,还是想去职校学门手艺?”
“学艺术太费钱了,我也没那个天赋,听同学说卫校在招生,我想着要不就学个护理专业,当护士,以后好找工作。”陈煊抬起黑亮的大眼观察乔灼的反应,补充道:“我想早些赚钱,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估计陈煊这套说辞已经编了好久,乔灼压下想要冷静分析、说教的冲动,点点头:“行,你自己想好就行。”
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临睡前琢磨这事儿,陈煊又开心又难过。开心的是可以躲开高中繁重课业,能有更多时间跟小男友腻在一起;难过的是,乔灼连劝都没劝,肯定早就对她很失望。
陈煊想着自己得更乖一点,她死都不想被送回那个爹身边。
*
临睡前,林若檀那打来电话,说是刚才跟柳铖通电话时感觉他状态不太好,想请乔灼去帮忙看看。
门打开,睡眼惺忪的人穿着条宽松睡裤,裸着上半身,看清来人之后又迅速关上门。
脑子都快烧糊涂,匆忙抓衣服穿的时候,柳铖还特意选了件宽松的跨栏背心,他那几天有去健身,手臂线条练得还不错。很久之后想起来,脸都烧得慌,这分明是求偶期花孔雀才会做的事情。
不用细想,柳铖也知道乔灼是被他妈妈拜托过来的。
自从知道柳铖喜欢乔灼,柳若檀不仅没有加以阻拦,甚至还有些暗戳戳撮合,刚才母子两人通电话偶然间聊起这事儿,柳铖发现不是柳若檀有多开明,而是她觉得平安实业需要乔灼以儿媳妇这个身份帮衬。
柳若檀劝导儿子,能娶到自己喜欢的又能帮衬自己的不容易,让他好好把握:“贾宝玉喜欢林黛玉,适合跟他过日子的还是薛宝钗,你比他有福气,捞着了两头甜的甘蔗。”
柳铖头痛欲裂间隐隐察觉不对,突然理解乔灼那句不想做平安实业儿媳妇的话,对着柳若檀的劝导产生逆反心理:“我不是贾宝玉,乔灼更不是林黛玉或薛宝钗,她不是生来就准备给别人当儿媳妇的。”
他想啊,乔灼就算类比红楼梦里的人物,也应该是贾探春,生在这个时代的贾探春,肯定能拼出自己的一番事业。
不知道事业型的女人是不是都有点儿不解风情,乔探春盯着柳铖吃完药,看他那么难受也没多说几句安慰的话,没呆多久就要走。
刚起身被人拉住,借着落地灯洒下的暖光,乔灼又看到了那双湿漉漉的小狗眼。
虽然烧着,柳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因在病中嗓子有些干涩,连带开口的声音都像是在哀求:“我知道你有男朋友,也不要再提我哥,就此刻,陪陪我,我真的、好难受。”
乔灼手凉,放在发着烧的脸颊上尤其凉,柳铖拉着她贴在脸颊,捧在心口。
他是什么时候发现喜欢上她的呢?柳铖不知道。
那份爱意最初是以讨厌的姿态出现的。
那个时候的乔灼真讨厌啊,柳铖这样想着,记忆也回到少年时。
他哥被奥数班的同学挑衅,老是忍着想息事宁人,乔灼拎着套卷子就去跟人比试,打赢了也不知道谦虚,得意地尾巴都要翘天上去。
她衣服上有破洞,别人笑她是土包子,她笑着拿小刀裁下对方衣服上的料子补到洞上,说谢谢同学你真是个好人。
还有那次,柳铖被校霸堵在胡同里,他哥上来劝架也被校霸打,胡同口有人堵着,乔灼从矮墙上跳下,把书包塞到他怀里,顺手扯下他挂着自行车钥匙的橡皮圈扎了个马尾,拎起砖头就要呼上去,连校霸都被吓傻。
坏事没少做,还总爱在大人面前卖乖,那个时候柳铖就觉得,乔灼真的是个很会伪装的人,想到学过的那篇名为变色龙的课文,乔灼何尝不是变色龙呢,她也是随着环境变化的人啊。
看着、想着,讨厌变态为了爱意。
可无论如何伪装,她都没有装过爱上他,是因为他没有利用价值吗。
柳铖觉得自己一定是烧糊涂,他攀着她的手臂,蛇行靠近…包着冰块的毛巾迎面按在他脸上。
冰凉的毛巾抵住额头降温,乔灼将扑过来的“大型犬”押回枕头上,整理好他滑落到肩头的背心带,冷静道:“你清醒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