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顿时被雷劈了一样,从头麻到脚,张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阿娘拉着我走得远了点,她始终心事沉沉,沉默很久才讲:“苏大人还念记着我,我当然觉得荣幸,只是我们早已各自成家,不好再谈及从前……”
“我没有娶亲。”
苏声打断她。
阿娘终于抬眼望向他,他目光坚毅,不像在说谎。
她因而避开更远,躲到我身后:“是吗?那可真是遗憾。”
张公公这时候也上来凑热闹:“苏大人确实一直没有娶亲,这么多年都守在各地要塞,以前不知道缘由,原来是在等元夫人呀。”
我皱眉驱赶这嘴碎的老太监,他却窃笑,还是苏声斥道:“有你什么事?滚开!”
他声如洪钟,声音又粗犷狂野,一下把张公公骂出两步路外,吓得哆嗦,找补了两句话便赶紧溜了。
苏声痛快了点,卸下手上脏兮兮的护具,饶过我走到阿娘面前,向她伸去手。
阿娘摇头。
他呼吸开始起伏厉害:“你现在不答应没事,毕竟元丧刚刚离开你,但是既然遇到了,你再不回到我身边,我是不会罢休的。”
阿娘越听,躲得越紧。
苏声不再紧逼,气喘的呼呼响,看着她很久才转身离开:“等我布置好在京城的房子再来接你们,今晚你们先在我大侄儿这里挤一挤。”
我赶紧说道:“这里就一间侧房,是张公公住的。”
苏声望向侧房的方向,抬手指过去:“你,跟我走。”
张公公赶紧关门,被士兵一脚踹开拎了出来,鸡仔一般叽叽喳喳念叨:“哎哎哎,轻点轻点!我走了那谁照顾殿下?”
苏声把他往外堵:“羡儿这个年纪早应该当爹了,怎么就不能自己照顾自己?”
小院门关上,我也把阿娘哄到侧房里,找了柜里的新被褥铺好,让她放宽心睡下。
阿娘一直拉着我的手,就算闭上眼睛也皱紧眉头:“元喜你不能再离开我了……”
“我不走。”
“不能离开我了……”
她说着说着没了声音,应该是这几天的劳累一下子把她压垮。
我在床边陪她一整宿,直到公鸡打鸣,窗外夜色褪尽,开门到小院里站会儿透气,头顶上的幽蓝天幕有几颗星星在闪亮。
还在家中时,我极度讨厌早起,因而时常睡懒觉到太阳晒屁股,但此刻能够安安静静走进这黎明,竟然也成为一种幸福。
不知道过了今天,我还有多少个这样的黎明可以迎接?
睡在对面柴房的ʝʂɠ家丁开门出来,打着哈欠靠近我:“张公公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他揉眼睛吓一跳:“你你你昨晚不是走了吗?我没关门?”
与他解释清楚后,他抚着胸口往灶房走:“吓我一大跳,差点耽误我烧水……”
很快,灶房的烟囱开始飘出炊烟。
借住了一宿,也没有和那坏脾气的家主打声招呼,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便到灶房里与家丁讲:“你做别的事,我来烧水吧。”
他扫一眼满屋子等待收拾的活儿,很乐意地将半壶水交给我:“元喜小姐受累,火尽量旺点,好烧得快些,三爷马上也要起了,没有及时送过去会发脾气的。”
我诚恳点头,拎起沉重的铜壶搁到水缸边沿,继续一勺一勺往里添水。
满满一壶拎得够呛,我使出浑身力气才送到煤炉上,又被家丁催着赶紧添柴扇风。
我拿把蒲扇对着火膛来回扇,涌出来的白烟又呛得我泪流满面,只好逃出去喘口气,然后继续回去看火。
来来回回,灶房里也都拢起了满屋的白烟。
家丁送我个铜盆和一条帕巾,倒了水后迫不及待把我送出去:“赶紧去吧,别迟到了,哎呦真是,我的姑奶奶……”
我端着热水狼狈逃到赵方羡卧房外,听房间里没有任何动静,应该是还睡着。
如果敲门便是打扰,不如悄悄进去,悄悄放下热水,再悄悄出来,然后带着阿娘赶紧离开。
这样一来,他就不会知道我借宿一晚,也就不欠他人情了吧……
我打定主意,用肩膀慢慢顶开房门。
门没锁上,我横跨过门槛,蹑手蹑脚到床榻边的梳妆台放好铜盆,顺便转身看看他醒没醒。
但床榻上除了睡痕浅淡的被褥,没有人在。
我猛抬头,赵方羡站在另一侧的衣柜前,手臂上还挂着卸了一半的寝衣。
我与他四目相对,他冷着脸问:“怎么是你送进来?张公公呢?”
“他托我照顾你,这两天先不回来睡觉了。”
我睁着眼睛说瞎话,拘谨地站好等他审问。
他翻个白眼:“你把他叫回来。”
“他被你舅舅叫走了。”
我让开一步,赶紧向他介绍冒着热气的铜盆:“三爷先洗漱吧。”
赵方羡不再搭理我,继续换衣服,并不顾忌会被我窥探到乍泄的春光。
我识趣,往外走了两步,视线垂在脚下的路。
这里的一块砖一抔土都姓赵,纵使我进来前想的有多美好——赶紧逃离,但此刻真要逃离,反而清醒地意识到,我不得不依赖它们来偷得多一些时间的喘息。
我深吸一口气,卸了最后一点点虚无的骄傲,回头屈膝跪在地上:“求三爷收留。”
赵方羡正要套上外衫,此时终于开口嘲道:“你有事求我,没事就与我为敌,看起来不像是走投无路的人。”
“三爷怎么说都好,请三爷收留。”
我低眉顺目,异常平静,再也没有要死要活的情绪。
这一刻,我发现自己终是接受了这样惊涛骇浪的残酷现实。
赵方羡迟迟不应。
他又回归到换衣,拎起外衫整备套上,我敛裙赶过去伸手接住它:“这两天张公公的活都交给我吧。”
“你做不了。”
他自己穿上,又麻利系好腰带,匆匆出门去了灶房。
从窗外传来他与家丁的对话:“今天不用给我准备两餐,我晚一些才能回来。”
“三爷要去哪儿?”
他并不回答。
我到院子里,见他在灶房洗漱完步履带风地出来,便跟在他身后追着讲道:“请三爷收留我和阿娘几日。”
他只管埋头走路,一声不吭。
门外已有马车在等待,我见是宫里给皇子们常备的,猜他今日应该是进宫去了。
我顾不得他这么冷冽,拔腿追到车边,攀着车辕大声呼喊:“三爷今天是去宫里吗?能不能帮我看一眼我姐姐怎么样了?”
车厢里没有动静,我踮起脚尖攀到窗边不停向里张望,马夫扬鞭启程时,一阵风带起遮帘,赵方羡安坐在里,视线淡淡地扫过我,便扬长而去。
我失魂落魄地追了几步,一下子跌坐在地,头晕目眩,腹中空空好长了一段时间,已经饿晕到走路都开始摇摇晃晃。
幸亏阿娘也起来出门找寻我,把我扶到屋里,没一会儿,手捧着两个松软喷香的馒头进来塞到我嘴边:“快吃吧,灶房那小哥说,今天三皇子不在家,有饭菜可以给我们多留点。”
我点头,接过馒头仔细小口地啃起来。
吃惯了山珍海味的我,已经放不下馒头的清甜,半个下肚终于饱了,也舍不得把另外半个扔下。
我找到碗装好,放到灶房的笼屉里,与家丁交待晚点再来取。
家丁目光瞟着半个馒头,讥笑两声:“大可不必吧元喜小姐,我们三爷生活是朴素了点,也不至于连半个馒头都扔不起。”
我无视他,小心盖上笼屉,讲道:“就这么两天的功夫,我已经饿怕了,要是今晚你主子回来再把我们赶走,我要带这半个馒头上路,还能撑两天。”
“得得得,随你吧,我干活了。”
他甩手去干活,一头洗菜,一头斩肉,忙的不可开交。
我嘀咕:“你主子不是说不回来吃饭了吗?你还开火做什么?”
“给元喜小姐和你娘啊,张公公在外边也要给他送点饭菜吧?他那张嘴,老刁了,这个也不吃那个也不吃,不给他送饭过去,回头到家准要臭骂我一顿。”
他碎碎念,抱怨起赵方羡的难伺候和张公公的小家子气,但说着说着,又开始担心这两人在外头吃不好。
我看他很快装了饭篮要送走,便拦下来接到自己手里:“我帮你送,张公公应该在苏大人那儿,我刚好有事找苏大人。”
他愉快地报来地址,我假装记住了,挽上菜筐便直奔宣德门而去,来去巡逻的禁卫军将皇城守得密不透风,我远远观望,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机会可以进宫。
就算委托了苏声、又哀求过赵方羡,我还是充满绝望,我已经知道求人不如求己,与其等待,不如想尽一切办法到宫里,见到皇后娘娘,亲自求她放过元安。
当我绞尽脑汁想办法,身后传来马车催行人避开的动静。
一回头,竟是刚才接走赵方羡那辆。
那车虽小,但车厢精致密闭,车帘一挡几乎看不到里边。
我眼前一亮,顾不得安危,跑到路中央伸手挡住马车。
车夫及时勒住马儿,骂道:“你是不是有病?挡什么路?”
我不理睬他,扑通一下跪到地上:“三爷,我求求你!带我进宫见姐姐一面吧!”
车厢里似乎有了动静,车夫回头仔细听,然后问我:“带你进宫,你能给什么好处?”
我愣一下,回道:“我……我什么都没有了,如果三爷不嫌弃,我可以给三爷当牛做马……”
车夫又回头听,说道:“起来吧。”
我喜出望外,心想赵方羡居然答应的这么爽快,立马起身敛裙跑向马车。
车夫这时忽然扬鞭赶马,车子一晃而过,把我撞倒在地。
我吃惊地看着车帘飘起,一张并非赵方羡的面孔从窗口探出来,朝着我做鬼脸。
我认出他,是另一位爱调皮捣蛋的皇子。
原来拦错了车。
我歪歪扭扭爬起来,失落地叹口气,心想今天是找不到机会进宫了。
捡起饭篮打算打道回府,一转身,另一辆相同的马车停在不远处,赵方羡从掀起半角的车帘里冷眼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