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少辅为自己的父亲的空茶碗里再打发了一碗茶,由于心境急迫,加之关心则乱,打发的茶末很是不对味。但这只是旁枝末节,递过茶碗,及至看到晁补之送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便安静地坐在原地,等着晁补之开口说明缘由。
晁补之放下茶碗,看着窗外院中盛开的芍药,轻叹了一声:“春来芍药,艳以示人。然则不过月余,花期渐末,终究逃不脱凋零的命运。”
话中尽显悲凉之意,晁少辅闻听皱了眉,不知道自己的这位父亲究竟要说些什么,但又不能不搭腔,于是开口道:“芍药虽然花期不长,但只要根茎犹在,来年春暖燕来时,也总会再度绽放于人前,父亲又何须这般伤怀。”
“是啊,我儿说的对。可花尤如此,人莫能是。”晁补之又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我晁家也算是官宦之家、书香门第,自你祖父起,便在朝中任职,及至到了我这一代,家族本也兴旺,可奈何卷入了党争,运势极差,到如今,为父我竟被罢官,只得在家做一个无所事事之人,整日饮酒作诗,还要装出一副恬淡的模样,怎么一个苦字了得!”
晁少辅惊了,他不曾想自己一直以为的视名利如粪土的父亲,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如果说出去,恐怕都没人能信,但这又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无论如何不信也得信了。
“父亲!你这是怎么了,从前的你,不是这样。”晁少辅小心地问。
“从前的我是哪样?”不待晁少辅回答,晁补之便自问自答的说道,“不论以前我是怎样,那都是佯装给世人看的罢了。所谓悠悠众口,人言可畏,为父怕的是这些。何以惧怕呢?还不是因为‘苏门’的缘故,天下士人清流之辈都知道我晁家满门清华,我亦是苏门的中流砥柱,若只在文坛论,倒也罢了。可惜,中间又出来一个王半山,其变法的却是收到我恩师和黄鲁直的极力反对,到得后来,竟然演变成了一场党争,我们晁家首当其害,这些年来,只能我就在这小小的钜野城,让我如何甘心!如今苏门有凋零的趋势,当年反对王半山的一帮朝中大臣被清理的也差不多了,朝中的局势看似有平息的迹象,当我看到文叔亦被调入了汴京,我就知道,机会来了。”
晁少辅紧接着问:“什么机会?”
“自然是再度入朝为官的机会。”
“父亲,我还是不明白。这又和你为阿叔张罗婚姻之事又有何关联。”
“你终究还是年轻。你倒想想,我被罢黜,虽然目下再度为官亦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去汴京走动走动,亦可为之。可事情坏就坏在这个‘名声’二字上。我如今可堪是当今文坛的魁首之一,若巴不得去求官做,恐怕名声渐毁,即便是当了官,恐怕整个晁家的名望就毁了,这可不为父想看到的。”
晁少辅天资聪颖,听到这里,他大致猜到了晁补之的用意,眼睛一亮道:“我明白了。父亲,你是想让阿叔能够在朝中做官,好振兴家族。”
“对了!你这就是机灵。要说你阿叔,也是少年英才了,他若是科考必定一举中第。”
“那父亲还担心什么,难道你担心阿叔考不上功名,才给阿叔张罗亲事,好用亲家的力量作为阿叔的奥援?可这也不对,若是如此的计谋,也该找一家大业大的才对,李家势小,且我记得李叔的官职也不大,即便此事业成,恐怕也无半分助力才是。”
晁补之摇了摇头,用神秘的口吻说:“我儿,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文叔的官确实不大,但手中的权柄却不小。何以见得呢?因为文叔所获得的官职,是吏部员外郎。”
“啊,啊,原来如此!”晁少辅一拍额头,脸上尽显恍然悟的模样。
“你看,你也知道其中的奥妙了。不过,”晁补之顿了顿又道,“这是其一,其二嘛,文叔有一天然的优势,他在‘苏门’中的地位,并不见得比为父低多少,只是在门中辈分比我略低而已,但他当初并未被罢官,只是贬谪在外,说到底,仍就在朝廷内效力,即便忽而被提拔,也不突兀,更是无人敢去置喙。况而文叔能重新复起,也该着是我‘苏门’中气运不坏,假以时日,恐怕文叔亦能成为‘苏门’的中流砥柱。”
晁补之停了下来,喝了一口茶水,又说:“吏部员外郎有遴选的职责,像新进的进士派官,一般都归员外郎把控,吏部的堂官通常不会去管。这就能看出来文叔的这个要性。”
晁少辅微微颔首,内心里佩服自己父亲的洞若观火之细微察觉,但是转念一想,脸上又充斥着阴郁的神情,“父亲,我明白你的打算,你想要用李叔手中的权柄,为阿叔在金榜题名后谋得一个重要的官职,为将来的仕途打下好的基础。”
“是了!就是这样的打算,起点若不好,以后的成就可就是千难万难了,所以这门亲事必定要促成。”
“可是,”晁少辅抿了抿嘴,“那一百万钱的聘金,我们晁家,实在是拿不出来啊。”
晁补之听后也是愁容形诸于脸上,很快趋于平静,用以十分笃定的语气对晁少辅说:“这件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我回来这般久,思来想去,终究只有一个法子能弄到这一百万钱。”
“什么法子?”晁少辅好奇地问,毕竟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还有什么法子能让家道中落的晁家能在短时间内凑齐这一百万钱。
“借贷!”晁补之将碗中已然凉透的还剩一半的茶水一饮而尽,用力吐出了两个字。
晁少辅闻听一惊,“父亲,这么大的一笔数额,谁能轻易借给我们?”
这是显而易见却又是一件实实在在的疑问,如今晁家中落,亲朋故友们有些更是因为党争的缘故对晁家避而远之,还有走动的,便也是普通人家,决计拿不出这百万钱来。
“无碍,亲朋中确实是指望不上了,但你别忘了,为父的身份。”
晁少辅愣了半晌,之后恍然大悟道:“对了!父亲还是‘苏门’的顶梁柱,父亲难道是想借助身份,寻‘苏门’中人进行借贷?”
晁补之点点头,“有这样的打算,其实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本不想这么做。可如今能拿得出这一大笔钱的,还愿意借的,怕也就是寥寥几人了。”
“那么tຊ,”晁少辅皱着眉问,“父亲准备找谁去借贷?”
“黄鲁直。”晁补之淡然的说出了一个人名。
“啊,是他!”晁少辅略一思索,就默然点头,觉得此人确实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黄庭坚的家世显赫的程度,还要从西汉的丞相黄霸算起,其家族中世代为官,历经千年不倒。而黄庭坚这一支脉,从十世祖黄瀚算起,及至黄庭坚,书香已然越过十代!更远的朝代且不去说,单说本朝,其祖父黄湜为嘉佑二年的进士,其同榜者有苏轼、苏辙两兄弟,更有曾巩、张载和陈颢,主考官为欧阳修,足见其水平之高。更让人传为美谈的,是黄湜还有十二个兄弟,加他一共是十三人,其中有十人先后中了进士,时人称之为“十龙”,足见家学渊源,不是一般人家可以匹敌。
黄家到了黄庭坚这一代后,更是达到了鼎盛繁茂,十世积累的底蕴和财富,区区百万钱,并不难办。
“现在你知道,为父我这条路子,还是可以走通的。”晁补之如今思绪已定,又显示出一派淡然的模样来。
“恐怕要在短期内筹集百万钱,也只能去找黄世伯了,但这样一来,恐怕以后在黄世伯面前,父亲就要矮上一截。”晁少辅叹道。
“这亦是没有办法的事,若是你阿叔能顺利入仕,晁家就能再度崛起,到那时,百万钱亦不在话下,彼时添作利息,再还给黄鲁直便可,倒也谈不上谁比谁矮的话。”
晁少辅点头,心道确实是这个理。他转而对晁补之说:“父亲,你准备何时动身?”
晁补之却神秘地冲自己的儿子笑笑,“不是我何时动身,而是你。”
“我?”晁少辅瞪大了眼睛,不明就里的问。
“自然是你,这事你出面会比较好,这其中的道理有二。”晁补之伸出一只手指来,“其一,为父毕竟身份摆在这里,贸然去找黄鲁直借这百万钱,不说面子上挂不挂得住,恐怕黄鲁直会以为这事是我一手操办,反而不妙。让你前去,彼此纵然都心照不宣,但好歹有一层遮挡,有一个戳不破的窗户纸,日后也有个堵住悠悠众口的借口。”
晁少辅恍然道:“是了,这样也好。我就说这事是母亲和部分亲族张罗的,与父亲你毫无关系,你更是不晓得此事,等你晓得此事时,我已然南下,你也是追之不及。”
晁补之一拍手,“好,好!这个说法正合我意,下面我来说第二点。”他又伸出两根手指,“这第二,却是与你有关了。黄鲁直的儿子黄小德,与你是总角之交,小时候你们就在一起玩,关系甚密,由你出面,更要事半功倍。”
晁少辅听罢后很是认可地点头,“父亲,这一趟就让儿为您分忧。”
及至第二日,晁少辅便打点停当,轻装简行之下,只带了一名年纪与自己相仿的俊仆,便往江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