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回到了家。夏者站在门的右侧,生物识别器很快便为他开了锁,在他植入瞳孔晶片之前,还要暂时使用这种技术来进出家门。沉重的不锈钢门滑动着打开,在他进门后又迅速关闭,撞击门框时因为气垫的挤压而发出一声圆润的气鸣。
夏者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消毒剂从头顶喷了下来,好闻的青苹果味雾气包裹了他的整个身体。他用手腕擦了擦脸,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便是他在赛克塔拉城的“家”了。
入口处是一面短小的紫色菱形棱格磨砂玻璃玄关,底下的玻璃立柜是作为鞋柜用的,此时只放了一双黑色仿鳄鱼皮鞋。绕过玄关,不大的房屋右半边是客厅,半环绕型的白色透紫偏光皮沙发围着一张黑白大理石纹茶几,地下铺着深紫色斑马纹地毯。沙发背后有一面横向很长的长方形窗户,不能开启,但是可以看见对面的高楼上打着的巨幅食元公司电子屏广告,一名穿着露肩浴衣的妖异的白发男人正面露引诱之色地打开一罐人造金枪鱼肉罐头。广告播放几遍之后,便会出现大主教庄严而慈祥的脸,和“等待织女,守护家园”宣传语。
屋子的左半边是卧室,和客厅之间没有分隔,只是简单地在角落里放了一张稍显短小的床,以及一个简易的双开门衣柜。床的旁边是强制安装的用来接收新闻的电子屏,床脚正对着盥洗室。盥洗室倒是很大,里面的身体除菌器和手部除菌器都是最新型号的,分别只要二十秒和五秒就能将人清洁得干干净净,还不用沾水。夏者的母国还没有这种机器,从前每天洗澡时,水流碰到有些溃烂的皮肤都会带来钻心的疼痛,现在他终于可以不再忍受那种折磨。
他身上的溃烂也好了大半了。
夏者惊讶于传说中的辐护Q盾竟然比他想象得还要有效。来到新家的那一天,夏者看见新闻台的人在他的厨房水吧上放置了一盒辐护Q盾,算是见面礼。加上在外城吃的那一颗,他到目前为止才吃了四颗,身上的脱皮就已经停止了,以前留下的疮疤也在以惊人的速度淡化。夏者走到厨房里,拿起放在柜子里的那盒刻有字母Q的灰色药丸——就是它,他此番来赛克塔拉城,就是为了找出它最核心的、被称为“量子矿”的成分是如何制成的。
这虽然听上去是个难以攀登的险峰,但好在夏者已经摸进了赛克塔拉城,也接触到了织女网,计划总还算是在稳步进行着。这两天,为了让他提前熟悉业务,新闻台已经将夏者的工作意念端送到了他的手里。意念端里不光存有新闻台的培训视频和往期新闻节目,还能连上织女网,导演派克希望夏者能在正式主持前尽快对赛克塔拉城有一个基本的了解。
夏者将往期的新闻用倍速跳着很快看完了,如他所预期的那样,赛克塔拉城的新闻不过是诺亚克政权用来做爱国主义宣传的手段,没有什么新奇的。让他稍感意外的是,在国际新闻上经常发言的赛克托一号共和国首长、奥秘宗大主教竟然并不常出现在赛克塔拉新闻上,寥寥的几次讲话都是因为有重大事件发生——比如建国、比如《成人法》颁布、比如《婚姻法取缔案》颁布,其余时间他都只是以画像的形式出现在赛克塔拉城各处的宣传巨幕上,沉默地凝视着这座城市,鲜少与他的子民交流。在新闻台上比较活跃的政府领导人倒是前岛国首相、现首长顾问岩本纯,他面对着镜头,一脸理所应当地宣传着诺亚克政权大大小小的决定,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他曾经领导过的那个灭亡了的国家。
赛克托的政治形势如何,是来之前母国就培训过他的,虽然实情稍微有些出入,但总体方向基本上没有偏差,也就不觉得新奇。让夏者真正感到惊讶的是织女网,这是他在母国没有机会接触到的。织女网单独于世界网而存在,只有在赛克塔拉城内的人才可以接入,它和世界网的概念全然不同。世界网是由旧世界的互联网发展而来的,在技术和形式上都没有太大的进步。在海洋死亡之后,人们连基本的生命都难以维持,对其的研究与发展便更是停滞不前。世界网的优化进程停留在2073年,在那之后,对其的监管和重视程度下降,它便逐渐荒废成了日前这一片混乱且落后的虚拟废墟。
但织女网完全不同,它虽然不能与赛克塔拉城之外的地方通讯,但能查到世界网上的所有资讯,而且井然有序、干净整洁。最重要的是,它竟然做到了世界网曾经尝试过但没有成功的事情,那就是成为与现实世界完全对应的虚拟投射。
第一次打开“地图”这一功能时,夏者瞠目结舌——仅仅通过意念操控就能满足现实中的大部分需求,当他在母国听到赛克塔拉城人可以做到如此的风言风语时,还以为那只是对神秘政权的一种神化罢了。直到他自己用大脑实实在在地在织女网的地图上走过,用意念切切实实地在虚幻中逛过赛克塔拉城的大街小巷、路过那一栋栋由灰白色的弯曲的数据线组成的平地起高楼之后,他才知道,这个世界上竟然真的有神迹存在。
然而,无论外面有多发达、多日新月异,归根结底也比不上那一片被当做“家”的熟悉的废墟。
终于要连上久违的世界网,夏者激动地从大衣里掏出刚tຊ才买来的意念端和两枚芯片——他才不会傻到在新闻台给他的工作意念端上连接暗网和世界网的芯片。波维塔贩卖的意念端不如新闻台给他的先进,和母国的没有什么不同,无论是外观还是开启方式都十分熟悉。夏者将意念端贴合在左手臂上,打开全息投影模式,画面在他的眼前展现开来。银白底色的图像上正高速滚动着一串串数码,那是意念端在与他的脑电波进行首次对接,他的妻子曾形象地将这个过程称为“认针”。想到已故的妻子,夏者先是笑了笑,继而表情变得复杂了起来。
那个芯片贩子不愧是有口皆碑,意念端对接得十分迅速,前后用时不过三十秒。昨夜,夏者在暗息区四处打听了一下都有谁在卖靠谱的意念端,得到的答案都是去找“上区3号巷14号铺的波维塔”。
“不仅仅是意念端,”一个肥胖的红发白人一边酗酒一边告诉他,“任何有关意念端的东西,都能在他那里找到。比如你要是想上暗网找便宜的辐护Q盾或者收藏旧世界流落的艺术品,都能在他那里找到途径。你要是有什么特别的癖好,也可以上暗网去看看,你懂我的意思吧?”
“那他能让我连上世界网吗?”仗着自己戴着面罩,夏者大胆地问道。
“世界网!你要上外网干什么?”胖男人露出不理解的表情,“他们有的东西,我们织女网上都有,费那个劲干嘛?”
夏者搬出提前准备好的说辞:“我好奇曾经的母国如何了。我刚来,有点想家。”
“噢,在这里,你最好还是不要提‘家’这件事了,赛克托可不允许‘家’的存在。”男人摇摇头,“你去问问波维塔吧,不过,别抱太大的希望。我猜,你可能会是第一个找他买这种东西的人。”
拿着那枚来之不易、赊了重金的世界网芯片,夏者将它插进意念端侧面的小口里,意念端的画面突然变成了全黑。夏者耐心地等待了大约一分钟左右,随着意念端高速运行的声响,熟悉的世界网界面在他眼前出现了。
夏者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他嘴唇颤抖着用意念在管理器中输入代码,代码运行之后,目标程序的暗红色图标跳了出来。夏者选中图标,终于,他从离开母国之后便无一刻不在挂念着的通讯界面在意念端投映的画面中铺开。
“九五,五平留爱地里发,我案司都。”夏者在界面中输入汉字字符。还不到一秒钟,他就接受到了来自对面的回信。
“五伞反地凭买万。”
夏者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屏幕上的暗语代表着一件事:他终于联络上了母国。
这个名为“通信密文”的通讯软件是夏者母国的国家安全部开发的。软件中有一个加密插件,该插件每半分钟会生成一张全新的密码表。密码表上每两个汉字相互对应,使用者输入一个汉字时,插件会自动将其替换为密码表上的对应汉字。
这个加密插件的底层逻辑是古老的“凯撒密码”,但其每半分钟一次的无序、随机密码更替,使这种原本脆弱而麻烦的加密方式变得非常坚固且方便使用。使用者只需在脑海中输入想要说的话,插件便会启动,并根据当下的密码表将其转换为混乱的文字发送给对方。对方的意念端收到这些毫无意义的文字后,插件会在文本传入对方脑海之前将其翻译回原来的文字。这样一来,即使中间的通讯被拦截,窃听者也只能看到毫无规律的胡言乱语。只有开发端录入过生物信息的人才能正常运行插件,在大脑中识别这些加密通话。
夏者和母国的对话十分简单直白:
“是我,我现在人很安全,可以说话。”
“我们都很记挂你。”
夏者平复了一下情绪,在脑中回复:“计划正在稳步进行中,我已经摸到了中心力量的边缘。”
虽然有着极其保险的通信加密技术,但夏者和母国都谙熟万物相生相克的道理,谁也无法保证破解这个加密方式的工具永远不会出现。在计划真正完成之前,他们会尽量避免交流任何行动细节。毕竟,就算交流了,母国也无法刺穿赛克托坚硬的防护壳,前来为夏者提供任何帮助。这也是为什么夏者的这次行动有着极高的自由度,当然,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更加沉重的责任。
“联络环境安全吗?”
“暂时安全,但是三天之后将会做植入晶片手术。在摸清晶片运作方式之前,会避免联络。”
“收到。请万万保重自己。”
“请组织放心。”夏者说着,登出了通信密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