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山后,室外的空气依旧热浪翻滚,有人“啪啪”地敲院门。
庄筱婷正在厨房洗碗,她听到敲门声,擦了擦手,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是李家的小孙子,庄筱婷下意识“啊”了一声,“有电话?我换双鞋马上过去。”
小孩子手里拿了根冰棒,笑嘻嘻地说,“姐姐,你快点哦。”
庄筱婷回屋和父母说了一声,毕业季,同学间经常打电话,约着一起去老师家拜访或出去玩儿,黄玲不以为意,随口应了,“知道了。”
庄筱婷走出院门,她关门时无意间往巷子里一瞥,看到路灯下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
月亮还没完全升起来,大半圆的月亮被树梢划分为不规则的形状,路灯灯光很暖,林栋哲一脸紧张地看了过来,磕磕巴巴道,“我回来……、回来……看看老师同学。”
林栋哲太了解庄筱婷的敏感多疑,他心一横,不顾三七二十一道,“我拿到了录取通知书,我想……当面告诉你,就来了。”
风很温柔,草丛中传出阵阵虫鸣,一切都像旧时光景,一切又恍如梦中,猝不及防间见到思念了一年的人,庄筱婷很想哭。
除了第一次长途电话中,林栋哲提过一次,“我喜欢你。”,这大半年的信件和电话中,俩人再也没有提到过类似的话题,只认真讨论如何报志愿,但是这一刻,听到“回来……、回来看老师同学”和“我想当面告诉你”这两句话时,庄筱婷知道,她不用再患得患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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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筱婷半个小时后才回家,她回家后只说了一句,“是同学。”,并没具体说明是哪位同学、有什么事情。
大约半个小时后,院门再次被敲响。
伴随着敲门声的,是一个熟悉的嗓门,“图南哥,开个门。”
庄图南正半瘫着看电视,听到这个声音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栋哲,是栋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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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玲喜出望外,下厨给林栋哲做了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面。
林栋哲一面吃,一面回答问题,“我高考完就想回来的,我爸不让,说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万一志愿或体检有什么问题,我留在广州好处理,他说得有道理,我和高中老师去见了大学招生老师……”
庄图南插嘴,“考生可以直接见招生老师?”
林栋哲道,“可以,分数线下来后,我们老师带了几个学生去招待所,和招生老师见了面,说了几句话,就是再落实一下的意思。”
林栋哲继续道,“拿到录取通知书,我哭着喊着要回来,我妈本来也想回来,但她现在……”
庄超英立即追问,“你已经拿到录取了?哪所学校?”
林栋哲小声道,“上海交大。”
除庄筱婷外,所有人同时倒吸一口气,庄图南一时间忘了掩饰,“交大堕落到这地步了?”
黄玲脱口而出,“交大?体育系?”
林栋哲呐呐地回答,“化学系。”
庄超英高情商发言,他由衷感慨,“林工这一步走对了,广东高考确实有优势。”
庄图南有感而发,“户口很重要,上海户口高考、找工作都容易多了,上海高考分数线比江苏分数线低多了,找工作就更不一样了。“
林栋哲看着庄图南,愤慨道,“我最后一年也是拼了命刷题做卷子的。”
庄图南大笑,揉了揉他的头,“出息了,现在居然敢和你老大顶嘴了。”
黄玲很高兴,“交大也是筱婷的第一志愿,复旦要军训一年,所以她也报了交大,通知书还没下来,不过她的分数过了录取线二十多分,栋哲,你们还能继续做同学。”
黄玲马后炮般事后找补,“我帮筱婷看交大的招生简介,上面说去年刚成立了体育系,我研究了很久,印象很深。”
庄超英心道,“欲盖弥彰,欲盖弥彰。”
庄图南腹诽,“您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呢,筱婷体育勉强达标,您研究体育系?”
林栋哲放下汤碗,不着痕迹地换了话题,“向鹏飞呢?”
庄家父子同时缄默,一直没吭声的庄筱婷道,“爸爸建议他复读。”
黄玲见气氛低落,立即道,“你妈怎么不陪你一起回来?她以前老说,你要是考上大学了,她一定在厂里和巷子里敲锣打鼓地炫耀。”
庄图南补充,“敲锣打鼓去小学教务处门上挂块红绸,‘tຊ热烈庆祝林栋哲同学考入上海交大‘,”
林栋哲支吾道,“我妈前段时间找了个活儿,在家做手工鱼丸卖给餐馆挣钱。我妈特意嘱咐我,可以告诉叔叔阿姨,但不要告诉其他人,她不想厂里的人知道。”
林栋哲道,“剁鱼肉、搅拌肉泥很辛苦,我爸开始不同意,但是没几天,我们都双手双脚赞同了,我妈打工后,心情好了很多,刚到广州时,她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林武峰,等栋哲高考完,我们就回苏州,我不想老死在广东。’,每次她这么一说,我和我爸大气都不敢出,连桌上的肉都不敢夹。”
林栋哲模仿宋莹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庄图南想起去年暑假他在广州小住时宋莹对林家父子的凌霸,哈哈大笑,往林栋哲面汤里又加了一勺肉臊。
庄超英问,“栋哲,你回来住多久?”
林栋哲咽下一口肉臊,“只能待几天,去一中谢谢老师,和同学们聚聚就回广州,我爸让我早点回去,帮我妈做鱼丸、送鱼丸,他还要我回一趟老家,给爷爷扫墓上香。”
庄图南大笑,“还要昭告天下,明年春节,林家又能多分一斤猪肉了。”
黄玲道,“栋哲,你要再在你爸爸村里小作坊看到什么,看到怎么做话梅怎么做肉干的,就别告诉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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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栋哲原来的房间里放了张上下铺,平时是向鹏飞一人独住,假期时,庄图南和向鹏飞表兄弟俩合住,现在正好方便林栋哲暂住几日。
三伏天,门窗大敞,月色从沙门纱窗斜照了进来,在水泥地面上摇曳出两道朦胧暧昧的光,夜风已经变得清凉,卷起虫鸣和花香徐徐吹进屋内,林栋哲在灯下翻阅庄图南带回家的几本书,庄图南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闲聊。
庄图南先是惋惜林栋哲只能待几天,“你真得不等鹏飞回来了?”
林栋哲一边走马观花地翻书,一边回答,“我爸让我见见高中老师和同学就回去,他以为你分配工作了,不在家,说院子里可能就我和庄……,不太方便。”
林栋哲纳闷,“图南哥,我爸还以为你会想办法去广东工作的,广州可比上海繁华多了,我妈天天唠叨着,你去了广州,她给你做鱼丸吃。”
庄图南道,“考上研了,就再读三年,如果没考上,是有去南方的打算。”
庄图南自嘲,“读研未必是拼搏,也有可能是逃避、是迷茫。”
林栋哲合上书本,“我妈还说,她觉得你要能分回苏州也挺好的,苏州是家。”
林栋哲说完,整个人扑上床,惬意地滚了一圈,“我今天一进巷子,几个打弹珠的小孩和我打招呼,我当时的感觉就是回家了,就像从没离开过。”
庄图南笑笑,“栋哲,你今年回来还有一大堆高中老师、同学可以见,以后能见的人越来越少,见了面能说的话也越来越少,慢慢地…….”
庄图南缓缓说了一句诗意且残酷的话,“当你离开一座城市的时候,这座城市就背弃了你。”
林栋哲小声嘀咕,“我想回来,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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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夏天的气温虽然不高,紫外线却毒辣无比,晒在钢轨上更是烫得吓人,向东扛着沉重的道孔锤在火辣的日头下,顶着滚烫的钢轨热浪走了一天,低头弯腰检查了一天铁轨垫板,并时不时地抡起锤子钉垫板上松动或遗失的道钉,下班时早已是腰酸背痛,现在正俯卧在床上休息。
向东背回了一只背篓,背篓里有他白天在铁轨附近捡的几只啤酒瓶和几段废铁丝,向鹏飞先把这些废品收拾好,再洗干净手,掌心涂上红花油,给向东揉背。
一天的劳作后,向东肩背的肌肉极为僵硬,向鹏飞掌下用劲,大力搓揉。
向东龇牙咧嘴地喊疼,“儿子,轻点轻点,可以了可以了。”
向鹏飞闷不做声,手上动作轻柔了些,却是一刻不停,“必须要揉开,不然你晚上睡觉背疼。”
庄桦林把三碗粉端上饭桌,又打开了一瓶啤酒,“先吃饭,吃完饭我再帮你爸爸揉揉。”
向东坐到桌边,惬意地喝了一口啤酒,“就盼着每天晚上这口酒,不然这一天天的,真撑不下来。”
庄桦林又变戏法般端出了一盘鸡肉饼,向东笑起来,“这么丰盛,你中午不是说晚上就吃粉?”
庄桦林也坐了下来,“下午接到大哥的电话了,他说大嫂同意鹏飞再回去,他还说了,让鹏飞早点回去参加高三的假期补课……”
向鹏飞夹了一块红烧肉,“我前天给钱叔叔打了个电话,告诉我没考上大学,能不能跟着他跑车挣钱,他说我只要考下驾照,他帮我找活儿。”
向东和庄桦林同时愣住了。
庄桦林先反应了过来,勉强笑道,“家里就你一个孩子,怎么也是供得起的,再说…….、再说,你大舅妈同意你复读住大舅舅家,复读也就一年,要是工作,时间长了,怕你大舅母有意见。”
向鹏飞闷头吃馒头,“林栋哲去广州了,我住他的房间,交伙食费给大舅舅、大舅妈。”
庄桦林接到庄超英电话后的喜悦荡然无存,从向鹏飞落榜后就积压在心中的失望和懊悔突然间爆发,她一巴掌扇飞了向鹏飞手里的鸡肉饼,“我求了你大舅舅,他才松口让你回去复读,我求完你大舅舅,还要求你?!你自己没考好……”
向东拉着庄桦林的胳膊,一个劲地打岔,“吃饭,先吃饭,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
向鹏飞捡起地上的鸡肉饼,掸了掸灰,继续塞嘴里。
向东拼命对妻子使眼色。
庄桦林犹不死心,“妈不该给你转户口,你今年都过贵州大专线了,再复习一年,没准就能过江苏分数线了。妈走错了一步,不能看着你继续错……”
向鹏飞打断庄桦林,“贵州分数线比苏州低了快200分,我考不上的。”
庄桦林急得声音都变了,“你大舅舅已经答应了。”
向鹏飞道,“妈,你怎么变得和姥姥一样……”
向鹏飞这话一出口,向东就知道糟了,他还来不及阻拦,庄桦林已经一耳光重重地抽在了向鹏飞脸上。
庄桦林一把掀了桌子,状若癫狂地喊,“你个混蛋,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给我再说一遍……”
庄桦林一边喊,一边扑过来疯狂地拍打向鹏飞,她双脚踩在玻璃杯碎片上,拖鞋鞋底和碎片摩擦,发出刺耳难听的嘎吱嘎吱声。
面汤洒在地面上,滑腻腻的,向东一边拼命拦住妻子,以防她不慎滑倒,一边对向鹏飞怒吼,“快向你妈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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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楼层的邻居们听见动静,都出来劝架。
庄桦林跌坐在桌边,捂着脸痛哭,向东连连解释,“没事,没事,和孩子置气呢,母子俩没隔夜仇,明儿就好了。”
太阳底下无新鲜事,邻居们看向垂头不语的向鹏飞,劝了几句就回去了。
向鹏飞拿了扫帚和撮箕,默不作声打扫地上的碎片残渣。
庄桦林哭了许久,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向东一把抓过向鹏飞,“向你妈道歉。”
向鹏飞低头道,“妈,我不是故意的。”
向东眼疾手快,把温热的毛巾塞到庄桦林手中,想让庄桦林转移注意力,这事也就糊弄过去了。
可向鹏飞没给他这个机会,向鹏飞继续道,“妈,我不打算复读。”
向东抢在庄桦林再一次发怒前喝斥向鹏飞,“你再说一遍?你看看你今天把你妈气成什么样了?”
向鹏飞道,“巷子里有人复读两年,家里经常吵,他妈他哥姐轮着骂,骂得可难听了……,嫌他没出息,不挣钱,还占家里一个地方。”
向鹏飞道,“我想挣钱。”
庄桦林哽咽不止,“图南和筱婷都考上大学了,大舅舅家里有地方住,爸爸妈妈出你的生活费……”
向鹏飞道,“我和庄筱婷上高三,大舅妈每天早上五点多就起床给我们烧早饭,午饭晚饭也变着花样做,衣服帮我们洗得干干净净,什么家务都不让我们沾手。庄筱婷偷偷哭了两次,说大舅妈给她的压力太大了,我们一考完,大舅妈就累病了……”
庄桦林脱口而出,“你大舅舅已经答应了,你大舅妈没法反对的……”
庄桦林话还没说完,看到向鹏飞惊诧万分的眼神,猛地刹住。
庄桦林满心悲哀地想,我确实越来越像我妈了。
向鹏飞重复道,“我不想复读不光是因为借住在大舅舅家,我是真得不想读书了,我想挣钱,挣大钱。我挣了钱,爸就不用那么辛苦。”
向鹏飞瓮声瓮气道,“我告诉钱叔叔我没考上,钱叔叔只说了一句,‘麻绳专挑细处断’,钱叔叔是明白人,舅舅家再好也不是自己家,我成绩差得远,也不喜tຊ欢念书,我想早点工作挣钱,你就别逼我念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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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夏,天特别热,电风扇怎么吹也吹不干身上的汗,蝉鸣声特别呱噪,吵得人心烦意乱。
庄图南告别了他的大学生活,留校读研。
林栋哲和庄筱婷考上了大学,成为了上海交大的校友。
庄筱婷在家中读完了哥哥从上海带回来的一箱子文学、哲学书籍。
林栋哲在广州的烈日下,骑着自行车向各茶餐厅送鱼丸、收款,他人机灵活络,帮宋莹开拓了好几家新客户。
向鹏飞回了苏州,拒绝了庄超英的苦口婆心,拒绝了复读,他考了驾照,跟着钱进跑省内长途,收入不菲,每个月能收入两百至三百元。
向鹏飞非但不再需要父母的钱,他还能每个月给家里邮寄五十元,再给庄超英五十元钱,做为伙食费——他在家只吃早饭晚饭,五十元是个合理略偏高的数字。
棉纺厂近年的效益不好,黄玲工资一百一十元,庄超英略高一些,一百二十元,江苏工资水平远比贵州高,向东和庄桦林都不到一百元,四位长辈知道向鹏飞的收入后,感慨之余也不再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