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快跟诸人熟稔了起来。从跑堂的,端茶壶的,还有莺莺燕燕的姐妹,都以礼相待。礼仪是自己的盔甲,她穿的严严实实,将自己保护起来。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她已认了命,成了这红红绿绿中的一叶一朵。她琴艺长进飞快,这让老鸨的肥面笑成了花。
周紫陌还是冷冷淡淡。但从小厮的嘴中子瑜得知她现在住的房间就是周紫陌特意给她的。她现在从面谱之眼看的,就是周紫陌想要她看的。子瑜心理明白,周紫陌就是用着无声的刀俎乐,静静地在自己的耳边奏响的人,无论白天黑夜。她控制了自己。或者说,她想控制自己。
有一个盛大的宴会正等着她。她将是主角,她将引万人注目,她将声名鹊起。这是天香楼给子瑜安排好的。那时无数的达官贵人都将为她的才貌所迷。那时银子会像流水一样流入天香楼。那个时候,或许会多一些逃出去的机会。子瑜这样想着。
每日她都会从窗户的缝隙看那妓院的门口,总有魁梧的人在把守。那人的眼神猥亵而凶狠,凡经过他的人必遭其贴身摸索个遍。她逃不出去。看住她的不止是看门人,从沏茶倒酒的小厮,与客人嬉笑打闹的姑娘们,他们的眼睛总会有意无意瞟在自己的身上。自由只是出入的地方大了些,可以从房中走到客厅罢了。
所以她便更多的时间放在了琴上。或许琴声里面会有其他的路。她这样想着。
周紫陌走了进来。子瑜的一曲江吟月刚好到了尾声。琴音袅袅在房中散开,把人泡在那像烟雾一样的忧愁中。周紫陌不禁叹了一声。
“我学了整整两年,毫无天赋,琴先生的刀俎乐和鱼肉乐,我始终学不到分毫神韵。”周紫陌并未坐下,她看向子瑜,“学舞倒是最适合我,一切简单极了,甜美的果实摆在眼前,不管是饿汉还是饱汉,都想咬几口不是吗?”
子瑜垂眉,轻弄几下琴弦,周紫陌却依然听出里面的调侃之意。她落下脸来,在房中轻绽莲步,道:“这个房间,本是我的,名唤’染房’,你可知是何意?”
子瑜略一沉敏,道:“应是tຊ取自耳濡目染之意罢。”
周紫陌点头道:“果然冰雪聪慧。耳中日夜是靡靡之音,眼中时刻是春宫肉林,在这个染房里待久了,浸染久了,没人再是清白之心了。”她顿了一顿,“你倒是不同,心性可嘉,那面谱之眼的奇处妙处,常人都会看多少次,你倒好,只看了一次。莫非你性情薄凉阴冷不成?”
子瑜冷笑道:“我要是性情薄凉,就学不会这曲子了。姑娘来这有何意思?”
周紫陌笑道:“这房是我的。你也安心做了白客。自然这房也该还我了。”又道:“这刀俎乐可不是在房中独自个就能练成的。刀俎乐的重心在于。。。”
“知人心。承蒙姑娘教诲了。”子瑜起身道,“我现在就搬出去。”
周紫陌叹道,“你聪明也是真的聪明。可倔强也真是倔强。这染房本是观四方风情,察人世凡欲的最佳场所了。你弃之如敝屣,到头来路走的更艰辛,你可知道?”
子瑜反问道:“周姑娘可知人心?”
“略窥一二。”
“那请问姑娘,笼中之鸟,即便歌声美丽,即便羽毛美丽,即便心有百窍,那又有何意思?笼中鸟,到了死那天,还是笼中之鸟吧。”子瑜说道最后,眼睛微红,语气也激扬起来。
周紫陌凝眸看着她,缓缓道:“我听人家说,这大陆广阔则已,也有个尽头,只不过是大一些的孤岛罢了。你要是把这孤岛比做牢笼,那人人都不过是笼中鸟了。”她语气飘渺,旋归凝重,“其实即便这天香楼是鸟笼,那又怎样?!你知了人心,统治人心,你就会是自由的。知人心,治人心,是通往自由的唯一之路。”
周紫陌飘然离屋,“你明日便搬到逍遥轩,那里是贵客之处,你可得小心伺候着。这染房是我的,这里声音也香甜,空气也香甜,这天香楼就是我的家。周都换天换的快,这天香楼是牢笼也罢,我却只望它繁花锦绣,四季如春。而你,我希望你也能崭露头角,花开峥嵘,而不是碾做春泥,无人知晓。”
周紫陌说的周都换天换的快,子瑜可是并未想到他处。她不想被这染房染的失了本色,便第二日赶快搬到了逍遥轩。那里却是更加的雅致,少了那很多古怪稀奇的面谱面具。
当日她就有贵客拜访。小厮报知是雍王府的大公子朱厌。
这人却与那周紫陌极为相似。第一次只是姿态高傲,眼神玩味,片言皆无。第二次也是。直到第三次。
而这第三次,却是子瑜先言语的。
“公子来了三次,次次百金,却对小女子琴艺无半句评语,为何?”
“因为我不懂琴艺。我只是金子多,赏赏花打发一下时光罢了。”朱厌摆摆手,有小厮上前,将一壶新茶泡上。
子瑜心中沉吟,她想起那刀俎乐的真谛,知人心。可怎样知?从哪里知呢?她忽然有一种摸不到路的感觉。但她心思敏捷,便试探而问道:“公子以何操业?”
“收税官。”朱厌落落笑道,他眼神雪亮,语气中有藏不住的高傲戏虐,“这职业跟嫖客差不多,嫖客是把妓女的衣服一层层剥掉,收税官也是,把百姓脱个精光。”
“我听智者说过,肉吃的多了,肉味就分辨不出。公子定是看透了世情,看穿了风月,才说出这样璞真的话来。”
那朱厌咧嘴无声的笑笑,道:“说我高傲的人多如牛毛,说我狂妄的人多如江鲫,像你这样评价我的,倒是破天荒第一次。我喜欢你。”他接着调侃道:“也许我该娶你。被万千人骑的支女当了王妃,然后再骑到万千人的头上,这才是因果正理。对的,是这个理,我愈发的喜欢你了。”
他招一招手,有随从端上百金在桌。继而退出。这一举动让子瑜厌弃起来,她冷笑道:“
小女听家父说过,这周朝及诸国,是在一个广袤的大陆上,公子知晓共有多少人?”
“一千余万人。”朱厌回道。
“这里只有我们两人,你自然是喜欢我的。但这诸国大陆,可不止我们两人,那么多美人,你又怎么守得住本心?”子瑜一双妙目盯着朱厌,“人多了,无缘无故的爱就少点,无缘无故的恨就多许多,不是么?”
朱厌仰首笑道,“那太简单了不是么?把其他人都杀光,只剩下我们两个就行了。”
子瑜心中颤了一颤,道:“即便只剩我们两个,你又怎么能够确定,那个时候是互相愤恨呢,还是互相爱慕呢?”
朱厌久然不语,临末了,道:“谁知道呢,也许仇恨一直镌刻在每个人的骨头里,要不然对于异人,对于不同的族民,我们为何会先选择对立或战争呢。”
只是虽言片语,但在子瑜心中,朱厌像极了一匹骏马,难以驾驭的,急欲脱缰而去的骏马,但它将奔向何处,是那漆黑的无边的荒野,还是悬崖,子瑜无从感知。朱厌是她的第一个客人,她想要学习知人心的对象。这个意图,不由自主的像刻刀一样镌刻在自己的脑海中。也许周紫陌的话是对的,“知人心,治人心,方得自由。”
日子像蝴蝶扇动的翅膀一样,模糊看不清。子瑜不知自己的亲人处境何如,不知凤来情景如何。也许亲人健在,也许亲人都以为自己死了,无处找寻。她便凄凄苦苦的掉下泪来,待到有人来,又忙整容收拾,换上面具,换上伪装,装成另一个人。也许每个人都同时是另一个人,都是异人。她复杂的想着。
她过着另一个人的生活。甚至习惯了这种生活。她小心观察,谨慎猜测,一面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像个茧子,一面又像刀和剑一样,以刀俎乐的方式刺进那些客人的心里。银子哗哗的流进来,众人对她言听计从,尊宠有加。
然而她还是走不出天香楼的门口。她心中度量各种计划,亲人找寻,贵客赎身,趁乱逃离。但每样计划都像白纸上的乱点笔墨,不成形状。
一日,她无意踱步到原来的染房前,正自猜度自己是否还是那时凤来的自己,忽然听到了房中传出周紫陌的声音。
“庄公,这么久没见你的人影。楼里进了新的姑娘,你也不查详一番?”
“喔。那姑娘怎样?”一个苍老又柔细的声音说道。
“才艺非凡,样貌也惊为天人。”周紫陌赞叹道。
“周姑娘都这么说了,此女定有过人之处了。”那庄公道。“也许在百花会上,可以用上一用。”
“百花会?不是为皇上选皇后用的么?我们这些不入流的,也去的么?”周紫陌疑道。
庄公看到周紫陌那发亮的眸子,“女人有什么不同,不都是一样的么?出身无论贵贱,胜者为王。”
周紫陌笑靥如画,“庄公见识洒脱,而那代理三公之李牧李公,性情严谨,却又亲民,感觉这周都,真是一番新气象了。”
“新气象?”庄公叹了一声,“哪有那么容易?!倒是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像。”
“此话怎讲?”周紫陌小心探索。
只听庄公沉吟道:“百花令举步维艰,那些贵族哪有那么好动的?从他们身上脱一件衣服可不比从妓女身上脱来简单,本公眼里只有稳定,只待风雨过后规矩如故,这些贵族我可惹不得。”
“庄公不是心系万民么?”
“万民总要人治的。”庄公答道。
“那庄公之意是牺牲李公,看那李公惹火上身?”
“也许那是他的命运吧。”庄公道。
“奴家看来,可都是庄公一手安排的呢。”周紫陌笑道。却遭到庄公狠狠一个白眼。“小心你的舌头,那可是你的命根子。”
子瑜听到周紫陌说道“我的命根子可是您老啊。”时,房中轻响,便赶紧走开。她心中电闪雷鸣,想不到父亲李牧还在周都。而对话中明明父亲处境无比凶险。她心中忐忑不安,回道自己的房中,一时徘徊无策。
得找到自己的父亲,她心中想着,可怎么找呢?有哪个信任的人可以传话的么?伺候自己的仆人么?周紫陌肯定是靠不住的。但好在没人知晓自己是李侯的女儿。也许,自己可以传话给李侯,说些仰慕的话,可这样是不是太突兀?父亲能认出自己的笔迹么?天香楼能让这信件送到父亲手里么?
也许一切顺利的话,自己终于就可以离开这妓院,与家人团聚了,可以看到小妹子期了。她心中忽悲忽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