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承邺的心中,一切误会皆已解开,她也就没有什么理由再揣着明白装糊涂地与他做对,横加阻拦立后一事。否则就推翻了之前所言,更重要的是,她没想到她在李承邺的心中果然已经分量重到了这地步,令她心惊,也心惧。
她只得一切按部就班地走着,与崔家相认,落定了崔四小姐的身份,风波平息,朝堂之上有了崔家和皇帝齐心一力,也止住了争议。立后一事算是板上钉钉,同样,作为朝臣们闭嘴的回报,大选也提上了日程,毕竟肥油不能只往一家流,看着崔家如此得势,众人也都想着将自家如花似玉的女儿送进宫中,为自家效力。
李承邺嘴上没说,但心里心虚,频频往她这里献殷勤。酷暑已过,初秋方至,她靠在簟席上翻着一本四方志打瞌睡,李承邺见内殿无人,蹑手蹑脚走进里间,从袖子里拿出两支丹桂在她鼻尖搔了两下。
睡梦中,她正在镜湖亭的金桥上走着,即将要到白光处,却打了个喷嚏,忽地睁开了眼。
就见李承邺一双微挑的眼睛看着自己,含着促狭的笑。
她拍开那两支桂花,从榻上起身,李承邺视线追随,见她走到桌前,这才跟了上来,抢先为她倒茶,递到手边,一气呵成。
云息瞥了他一眼,笑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李承邺笑着将脑袋凑过去,小声道:“那你说我是奸是盗?”
檀香涌进鼻尖,温热的气息似有若无围在身边,她嗔白她一眼,端着茶起身往另窗前坐下,翘起二郎腿含笑看着李承邺。
李承邺亦跟了上去,在她对面坐下,“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身上有什么可笑的?”
“有啊。”她笑了笑,双臂搁在桌案,手中捧着瓷白茶盏随意把玩着。
“你最近很殷勤嘛,又是送花又是端茶倒水,看来是受了那千百佳丽的调教,学以致用了。”
李承邺面色略有些不自然,“人都没进宫来,我从哪儿学来。”
“你想他们了?那我一会去催催礼部,就说陛下今天问我,那些进选的秀女怎么还不进宫,怎么还不......”
话未完,李承邺已伸手去掐她腰间,笑得她不住往后缩着,泥鳅似的在他手里滑动,慢慢的那双手越发炽热,他的眼睛也带了几分深意,她坐在他怀中,对上那双深沉的双眸,笑容一滞,推开他站了起来,“按礼制,大婚前新娘新郎可是都不能见面的。”
李承邺哂笑:“谁告诉你的?礼部还管这些?”
“崔夫人说的。”
近来云息和崔家走得很近,崔夫人也常常进宫看望她,李承邺猜想她虽然之前嘴硬,但毕竟母女至亲,她其实还是很看重这熟悉又陌生的家人的。
他想了想,名义上她算是长辈,也就没反驳。只笑着拉她坐下,“民间是有这种说法,可是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他们在北境拜过天地,宰杀过鸡鸭,成过礼仪。
云息道:“崔夫人说三媒六聘、三书六礼,这第一步的媒人就没有,我们那不算。”
她说得一本正经,李承邺自然知道这些,只是当时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小村庄人都少路过,何来媒人?何况他当时也不过是利用她,本根没把这当回事。
如是想着,他便有几分愧疚。
“那好,这回我一定三媒六聘,三书六礼,一样不少地把你娶过来。”
云息笑着往他脸上亲了一口,李承邺心中得意,面上不屑道:“就这么高兴?”
“我还有一个要求......”她那双杏眼亮晶晶地看着他,看着无辜又狡黠。李承邺看她一眼,听她道:“我能不能从崔家出嫁?”
李承邺默了默,云息眼中隐隐浮现渴慕“上月崔家表妹出嫁,我看她母亲为她梳头,姐妹相聚,拜别双亲,兄弟背负,看起来很热闹。”
李承邺道:“历来帝后婚事效法旧制,祖宗之法,更换不易......”
云息笑了笑:“我随口一说罢了,我知道,御史台的嘴之前已经领教过了。”她将李承邺方才拿来的两支桂花插入瓶中,一面修捡枝杈,似乎并不在意。
李承邺眼见着她倏尔情绪消沉下去,喝了一口茶,自从那一次文英殿两人解开心结,她似乎就很容易变化情绪,他不在的时候总是在床上躺着睡觉,或对着窗边发呆。王福元告诉他,许多女子婚前都会有这种症状,是因为太紧张的缘故。
他想,他们虽然是第二次成婚,但其实与第一次无异,第一次在山里,他是她捡来的小书生,她是自由自在的采药女,有情而合,无情而散。可现在不同,经历了诡谲的宫廷斗争,他现在是皇帝,她要做的是皇后,不是他的妻子这样一个简单的角色,万民之母,后宫之主......他很清楚,她的性子不适合,也不喜欢这样的角色。但他总是想把最好的给她,让她享有和他一样的尊崇,或许是他有些自私了。
想了想,他放下了茶盏,对她道:“也不是什么难事,大不了被骂几天,过几日就送你回家,然后我派迎亲使去接你,如何?”
本来还神色郁郁的云息立刻回转过身,惊喜道:“真的?谢谢陛下!”
李承邺看着她眉间郁色纾解,不觉间自己的脸上也带了笑意,重重敲了敲她额头,“只此一事,下不为例。”
云息从崔家出嫁,这是前朝后代,古往今来都没有的事情,崔家荣耀至极,前朝战况激烈,弹劾李承邺不尊法制,恣意妄为的折子堆积如山,甚至有当庭讽刺指着他鼻子骂的老头,但一并都被皇帝置之不理。
民间议论却有不同。他们只知道皇帝要娶崔家的一位小姐为后,天子遣使亲迎,恩宠无两。又隐约听闻这位小姐就是皇帝潜邸时的旧人,阴差阳错,身世离奇,故剑情深,传为美谈。
所有人都一同期待着这场繁华的婚礼。
转眼到了出嫁的日子,这日云息困倦中早早被阿月拉起,梳妆打扮,描眉画眼。李承邺送来的嫁衣和冠冕摆在桌上,十二龙九凤冠上金龙栩栩如生,嫁衣无绣那缎子便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红袍上的金绣耗费了宫中织造署整整一个月之久才完成。
她抚摸着这身衣裳,眼中更带着一股淡淡的愁绪。
阿月一边侍奉她穿上,一边逗弄她,“王妃这算来都是第三回成亲了,怎么还像新嫁娘似的紧张呢?”
云息收回目光嗔怨道,“一早就起来了,饿得慌,一会记得装点果子路上带着吃。”
阿月笑着答应,说话间已经穿好了婚服,画好了妆容。
站在镜子前,阿月满意地看着新娘姣好的面容,心中也替她欢喜,但嘴角的笑容在看到镜中出现的另一个面孔时立刻收回。
她转过身冷冷看着崔无忧,满是警惕。
崔无忧却似乎没看见她的敌意,带着笑容走进内间,“恭贺妹妹大喜,妹妹今日真是光彩动人。”
她目光掠过云息头上发冠,“陛下当真宠爱妹妹,寻常规制皇后冠不过九龙,这冠子都有十二龙了,又是天子使者亲迎,这莫大的荣耀,就是崔家也全托了你的福,比姑母在时可荣耀得多了。”
云息没理会她的阴阳怪气,对阿月道:“仪仗马上就到了,你再去前面看看,别出了岔子。”
阿月却有些不情愿,生怕崔无忧今天要弄什么幺蛾子,云息却坚持,“快去,如果这时出了岔子,整个崔家都得跟着遭殃。”
阿月只得点点头,瞪了崔无忧一眼不情不愿地走了出去。
只余两人在室中,云息关上门窗,再三看了看确保阿月走远,这才从柜中拿出一套准备好的服饰,竟是与阿月身上的一般无二。
“快坐下,我帮你梳头,还有这个也戴好。”
她手里的是一张人皮面具,无忧一边和水戴上,一边由她梳好发髻,远远看去,竟与阿月似孪生姐妹。
她看着面前的人,有些不明白,“李承邺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
“你到底喜不喜欢李承邺?”云息截断了她的话头。
崔无忧愣了愣,“他如此对我,再多的情意也耗光了。”
“那不就得了,这个问题对你来说没有意义,你只要知道这个办法万无一失,牵连不到崔家,你也完成了你的心愿,这就够了。”
崔无忧默了默,忽而听见外面喧闹起来,阿月小跑着进门,“王妃,到了,到了!咱们......”
她在看到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站在面前时整个人都僵硬了,指着崔无忧道:“你...你.....”
震惊之中,啪得一掌,云息站在背后砍倒了她。阿月一昏,她便将她拖到床幔背后,五花大绑藏了起来。甩了甩手,崔道衡教她这招还挺好用。
她和崔无忧对视一眼,“走吧。”
其实直接将面具换成她的脸更方便,但是她和崔无忧身量差得有点多,这阵子崔夫人和崔道衡又与她交往甚密,一会要崔道衡背她出门,肯定会发现端倪,所以做成了阿月的面容。
崔无忧扶她走到门前,拜别了双亲,崔道衡在阶前蹲了下来,拍拍他的背,“来吧。”
她趴了上去,崔道衡背着她起身往门外走去,一边道:“从这个家出去你就和崔家绑在一处了。”
她撇撇嘴,这种话在几天前崔夫人就和她唠叨过许多遍,她其实不太喜欢崔家人,原以为崔文定和他大哥崔文安不同,但其实两兄弟也差不多。对于这个莫名其妙找回来的女儿固然欢喜疼爱,但随之而来的泼天的富贵荣耀使得这份厚重的疼爱中占了更多利益的成分。
然而下一刻又听崔道衡道:“知道你聪明,但在宫里,这也是个束缚,如果受了委屈,不必为了崔家忍着,还有你二哥我呢。”
她顿了顿,有些意外,略带嘲笑,“崔将军这个将军的名号都是陛下封的,还指望你什么。”
“名不副实才是恩赏,名副其实自然是我应当的。知道你对家里好,但他们现在被你带来的这富贵冲昏了头,我们可不能这么稀里糊涂下去。魏氏一死,北边又蠢蠢欲动,等你出嫁之后我就上阵搏杀,也挣个大将军回来,让你有个指望。”
崔道衡认真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她靠在他坚实的背脊上,心中有些酸涩,崔道衡是很疼这个妹妹的吧,好不容易找回来,可惜她这个冒牌货也要走了。
“哥哥......”
这久违的称谓让崔道衡脚步僵硬了许多。
轻柔的声音落到他耳边,“那次对你说的话都是一时意气,当年走丢的事情我从来不认为是你的错。”
他喉间一窒,忍着没让泪水滑落,却也没再说话。两人就这么走到了轿前,他将她放下,拍了拍她的肩膀,低着头快步走了出去。*
大婚之处定在在皇后的福宁殿,李承邺踏进宫中时,新娘早已坐在了帐中,一排排灯烛在大红的屋子内照出朦胧的光晕,众人脸上都带着笑容望着他走来,似在梦中。
众人撒帐过后说了几句吉祥话,李承邺打了赏,他们便一同退下。
“等等。”
屋内的香气太浓,让他一时间有些恍惚,他招来宫人想让他们把香炉撤下去,而面前的宫人竟然没有动作,直直地矗在那里。
他皱了皱眉头,“朕和你说话没听见吗?”
新娘扬起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喜娘,怕惹出事端,喜娘会意,上前忙抓了一把金叶子丢到她手中,“娘娘赏给你们的,都下去吧。”
众人这才胆战心惊地退下,喜娘端来酒杯对李承邺道,“陛下,仪礼未完,还是先请陛下与娘娘共饮合卺酒吧。”
李承邺揉了揉眉心,也不愿再与那宫人计较,端了酒杯走到床边,新娘掩扇也转了过来,正对着他,遮挡严实,似乎很是羞怯。
他勾了勾嘴角,“又不是没看过。”
新娘没说话,右手持扇,左手举着酒杯与他交杯,共饮一瓠,她将半瓠酒放在喜娘递来的漆案上。
最后一个宫人带着笑意也退了出去,室内只余二人。李承邺握住她的手,团扇慢慢放下,露出牡丹花钿,一双狐狸似的眼睛,带着温柔如水的笑容。
或许是屋子里的红幔太红太艳,又或许是灯烛太亮太多,他觉得眼前蒙上了一层暧昧的薄纱,一切都有一种不真实的幻梦感。
他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感受着身上温度的攀升,取下发冠,解开衣领,深色的里衣衬托得肌肤越发白皙。
他握住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加重,留下一圈红痕,她似乎皱了皱眉,他理智回笼了几分,“怎么不说话?今夜哑巴了?”
她仍旧没说话,柔软冰冷的嘴唇落在了他脖颈上,炽热的火焰得到短暂的坚冰,却不过望梅止渴,扬汤止沸。
红罗帐不知何时被拉下,他亲着她的脸颊,由她解着腰带,却偏偏与她作对似的,许久不曾解开。
他笑了笑,低头按住她的手,目光在看清这一双手臂时怔愣了一瞬,秋风猛然吹开窗门,香气飘散,他笑意陡然散尽。
原本模糊的面孔此时在明灯之下格外清晰。
崔无忧看着眼前的男子此刻浑身散发着戾气,血丝漫布,一把将她推至床下。
他披上衣裳冲出门,守在外的宫人见状大惊失色,纷纷跟了上去,“陛下这是要去哪儿?”
他走到一半,抬眼望去,乌云忽至,纷纷聚往镜湖,圆月已开始露出缺角,他胸中一股怒火几乎将他燃烧殆尽。
“王福元,备马!”
王福元一行人突然停下,踉跄了两步,被李承邺要杀人的目光扫过,忙不迭跑着去拉马,刚牵到面前就听一声嘶鸣。
宫道之上,帝王穿着一身婚服策马疾驰而去,天色每暗一分,他的鞭子便加重了一分。
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