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夏隐秋至。生活回归常态后,时间便流逝得无知无觉。
一晃就到了民国十九年的三月,归燕衔春而来,草木生发新芽,白玉兰含苞待放,一切似乎都在酝酿着新的变化,对姜薇而言,这变化显而易见——她和陆望笙行将订婚。
此事还是陆存先提出来的。因陆望笙双亲已逝,代为做主的家长就是叔叔陆存,而陆存鳏居多年,膝下一女已经远嫁,对侄子陆望笙一直视如己出,疼爱有加。原本他并不太满意小伴舞姜薇,又不想勉强陆望笙,便抱定了冷眼旁观的态度,不插手不干涉。可时日一长,他们感情始终稳定,陆存不接受也得接受下来。
去岁隆冬,陆存在医院查出肝病,身体每况愈下,歌舞团的事务自都移交给陆望笙负责,这是早有共识的事,无需他多言,剩下的唯一一桩心事就是陆望笙的亲事。“早些定下来,我就安心了,到了下面对你父母也好有个交代,”陆存将话说到这份上,眼里还汪着泪,陆望笙惟有顺他的意。
这时陆望笙已去过姜家几次,姜少华倒很喜欢,觉得他斯文又体面。孙桂芝起先有意刁难作梗,陆望笙不动声色地化解,还投其所好送了重礼,孙桂芝见有好处可得,便安分住嘴不再反对。
亲事就这么轻易地定了下来,预想中的阻挠波折统统没有,姜薇一开始难以置信,觉得像是在做梦,面对众人的恭喜道贺更是如此,反而叶瑛一如既往的冷嘲热讽让她找回了些许现实感。而陆望笙,他一直担忧着陆存的病况,订婚的喜悦便打了个很大的折扣,脸上即使笑也是淡淡的,看上去心事很重。
姜薇当然体恤他,想尽可能为他减少负担,订婚的很多事情都跑去向姑妈姜淑兰讨主意。姜淑兰虽不赞成姜薇太过体贴,说她是无形中将姿态放低了,却经不住姜薇软磨硬泡,且可怜她没有亲娘只有后妈,亲爹又懦弱靠不住,便还是尽心尽力地帮忙操持。
这天趁着排练间隙,姜薇去了趟办宴席的酒楼选菜式,看来看去拿不定主意,索性将几份菜单都抄了下来,拿去和姑妈商议。
这时节天气总是阴晴不定,晌午太阳还冒了个头,下午就被阴云遮了个严实。空气湿乎乎的,混着一股泥土的腥气,弄堂里更是各种气味的杂烩:衣物残留的肥皂味,墙角的苔藓,阴沟里的污水,腌臜的霉味,谁家在炉子上炖着笋子咸肉,它们充塞着鼻腔且互相冲撞着,直教人头昏脑涨。
进得姑妈的房间,气味又为之一变,香水和脂粉的香气浓烈袭人,其中还掺杂着指甲油的化学气味——她姑妈双手刚涂了蔻丹。姜薇还闻出房间里似另有一种混沌气息,是膏腴的,不洁净的,于是耸了两下鼻子,姜淑兰见状便问:“怎么,这指甲油的气味很刺鼻?”
姜薇摇头说不是。她发现姑妈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样,具体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她面上光润透粉,双眸格外水亮,于是夸赞道:“姑妈,你今朝气色蛮好”。
姜淑兰一怔,目光闪了闪,笑道:“入正题罢,漂亮话就免了。”
姜薇拿出抄录的菜单道明来意,姜淑兰说:“这点小事,你自己拿主意就是了,还特地来我这里一趟。”
“姑妈是我的定盘星,你发话才能作准的。”
“果然好事将近,嘴巴也特别甜,”姜淑兰笑嗔,“把菜单拿好给我看。”她手上的指甲油还未干透,姜薇便将菜单展到她眼前。二人商量着将菜品定了下来,姜淑兰还在做最后的审视,姜薇却冷不丁问起了她的蔻丹,“这叫什么色,真好看。”玫紫里透着绯红,似还掺着少许金粉,指尖一动便微微闪光,带出一丝神秘,衬着姜淑兰形如春笋的尖尖十指,艳丽得近乎妖娆,教人挪不开眼。
“玫瑰色,是新出的,”姜淑兰朝橱柜努一努嘴,“甲油在那里,想试自己去拿。”
姜薇摇头,团里有规定演员不可私自烫发、染指甲,以免影响演出效果。不过这么一说,她倒想起来,要问姜淑兰借那只樱桃色的丹琪牌口红,用来搭配订婚宴那天预备穿的洋红色绸旗袍。
姜淑兰答应着要去给她拿,姜薇因想着姑妈手不方便,先一步起身说:“就在你卧室的梳妆台上罢,我自己去拿。”
“等下!嗳——阿咪!别进去!”姜淑兰倏地站起来,姜薇听她慌得声音都变尖了,不解地回头问她怎么了。姜淑兰自觉有些失态,忙堆上笑容,抚了抚发鬓,缓和了语气说:“今朝起来还没铺床,睡房里乱得很,你别进去了,勿好学我这个不爱收拣的坏榜样。”
姜薇正停在卧室外,见姜淑兰脸色慌张又极力掩饰的样子,又瞧瞧卧室紧闭的房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抿了抿嘴,乖觉地回转来坐下,等着姜淑兰去拿给她。她想姑妈的涵养功夫真是到家,接待她时平静如常,完全看不出卧室里藏着个男人。若不是她临时起意想进去取东西而勘破,大概直到离开都会被蒙在鼓里。
姜淑兰很快从卧室拿了口红出来,不消说,进出时都极迅速地关好房门。这下姜薇几乎确定自己的揣测为真。她早知姑妈独居寂寞,常有些风月韵事,对此并不奇怪。之前一次撞到格外难堪,是因为陆望笙同来,且和那男子打了照面。这回只有她一人倒好办,赶快离开就是了。
她这般想着接过口红,若无其事地聊了几句,就编了个理由告辞。姜淑兰似也松了口气,送她到门口,“晓得你事多,就不留你吃饭了,记得那绸旗袍要挂平整,不然有褶皱就难看了。”
姜薇点头说好,忽然发觉姑妈的耳廓发红,在这潮湿欲雨的春日下午,更加重了空气中的暧昧与尴尬。
走到外面主巷,她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姑妈的卧室拉着厚重的窗帘,遮蔽了一切。可若有心联想,那方葡萄紫的丝绒窗帘也是旖旎无限的。她正要收回目光,却发觉那窗帘似乎动了动。或许,有人正透过窗帘缝往外张望,将她瞧了个正着……这个念头一闯入脑海,姜薇顿觉心虚气促,慌忙扭头就走,脸颊也无可避免地灼烧起来。
晚间姜薇去团里找陆望笙,他近期还需出一张新唱片,是以每晚不是在陆存家,就是泡在乐器室。
乐器室的门虚掩着,姜薇轻轻推开,看见陆望笙正坐在钢琴前。他没有弹奏,而是凝望着窗外的夜空出神,丝毫没有察觉身后来了人。姜薇忽然起了玩心,正欲蹑手蹑脚走过去吓他一吓,陆望笙却似来了灵感,抬手按下琴键,一串流丽的旋律如水流泻而出,姜薇便先站着不动,生怕干扰了他的创作。
再说,他弹得真动听啊,她就喜欢静静在一旁听,任由他的乐曲带着自己飘向远方,到林深处,到海之角,到天尽头,脱离尘世纷乱喧嚣,只有一缕神思在澄澈宇宙漫无目的地游荡……
然而那清脆叮咚的琴声陡然一停,转入沉重的变调,旋律逐渐低沉压抑,充满苦闷挣扎的情绪。低到不能再低时,猛地几连重击和旋,迸出地动山摇般的爆发之音,他的肩背也随之大幅起伏,似内心在嘶吼在呼号,激烈得令人不安,姜薇忍不住出声叫他:“望笙!”
陆望笙停了手,略顿一顿,坐着侧过身,“你来了。”他尽量让语声听起来平和如常,但微微的喘息声还是泄露出一丝异样。
姜薇过去,搭着他的肩,“心里很烦?”
他伸手抚抚她微凉的手背,“没有,想写个气势大点的曲子,写着写着就沉进去了。”创作投入乃至忘我在他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姜薇点头表示理解,然而直觉总不能让她完全相信,于是又问:“陆老板那边,没什么反复罢。”
陆望笙握着她的手腕,将她牵引到身畔坐下,“他没事,放心罢。”
姜薇这才松快了些,她想自己是多心了。这一阵陆存换了个德国医生看,病情有所好转,她前两天去陆家探望,陆存还有精神细问订婚宴的筹备,看上去状态不错。她大概是吉期临近有些紧张,加上事多忙碌,所以才这么敏感多虑。
她注意到陆望笙额前的细汗,想必也是刚才弹琴太投入的缘故,于是又想站起来,“我去给你倒杯热茶,上回姑妈给的大吉岭红茶还在柜子里罢?”
陆望笙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按住她,“不用了,你陪我坐会。”姜薇依了他,方记起自己来找他是要告诉他订婚宴的菜式,于是絮絮地报了出来:“冷盘是四喜烤麸,熏鱼,素火腿,水晶肴肉,热盆是虾子大乌参,……”他默默地听着,并不插话,直到她最后说:“这些是我和姑妈商定的,你看还有什么地方要改动。”他眉毛往下压了压,语气柔和地说:“你看定了就行。”说罢搂住她的肩,声音愈发低下来,“因为我叔叔的病,订婚办得有些仓促,还要你跑东跑西的,委屈你了……”
姜薇见他眼中满是温柔和愧疚,心底也是一片柔软,转身正面向他,剖白道:“不委屈,我本来就不在意面上的东西,只要我们俩好就够了……不过能了结陆老板的心愿,办这些也是好的。”
她微微仰起的面孔染着红晕,娇美得让人怜惜。他眼神中多了一丝雾气,双手轻轻捧住她的脸颊,她感到他手心有些濡湿。
随着他越凑越近,她的呼吸也渐渐急促,心跳得越来越剧烈,她知道他要吻她了。恋爱两年,虽然尚未跨越雷池,亲昵举动自是有的,但接吻的次数并不多。似乎那样太过热烈,而他们总有点放不开。除非……是情到浓时,她正这么想着,他已低头吻住她的唇。是温柔的触碰和流连,已足够让她的内心胀满甜蜜,像只圆鼓的气球,轻飘又快活地浮在云端。
绵长一吻后,他复又拥住她,她将脸贴在他胸前,发出无比满足的一声轻叹。然而紧接着,她的目光凝固在极近的地方——他的衣襟内侧,挨着纽襻的边缘,有一抹妖异的紫红,在白炽灯的映照下,可以看到淡淡的金粉闪现。
刹那间的惊骇如遭雷击,姜薇只觉耳畔轰鸣一声,一颗心从欢悦的高处直直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