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峥嗤笑了一声,又在她的额头留下一个爆栗,见她呼痛扶额,这才道:
“天子门生可不是那么好做的,想要做朕的学生,可不能丢了朕的脸。”
裴璎放下原本在揉脑门儿的那只手,站直了身体,双手叉腰:
“陛下不要小看人,嫔妾也是很聪慧的,定然不会丢了您这个先生的颜面。”
“有志气是好事儿,只是——”秦峥拿起方才被随意放到桌上的那沓纸,正是裴璎的答卷。
他一张张翻过去,唇边发出“啧啧”的声响:
“你这一笔字,若是拿出去被人看到,可千万别说是朕的学生。”
原因无他,这字着实称不上好看。
这并非裴璎的真实水准。
事实上,前世为了讨他的喜欢,裴璎是下过实在功夫去练字的。虽称不上什么大家,一笔字却也得了几分飘逸舒展的意味。
只是前世秦峥给她的字帖是荀体,裴璎练得便也一直是荀体。
而荀体,是那位白月光最常写的字体。
荀体本身很好,刚柔并济,圆融遒丽。
她练了那么久,也是当真喜欢。
但是重生归来,她早就下定决心要磨掉自个儿身上的“替身”二字,那就得将自己和白月光尽可能的切分开来才是。
白月光练荀体,她就得练别的。
再者说,昨日秦峥从钟粹宫离开之后,十有八九遣了人去庆州,去查自个儿和裴家。
裴璎不知道这些人能查到多细,但她的确留了些早年的笔墨在家里,上头的笔迹也的确不怎么好看。
虽说这些东西未必会呈到秦峥面前,但若是她此时写得一手好荀体,两相对比,不就是一个大漏洞?
基于这些,裴璎今日为了模仿自己过去的那笔丑字,着实是费了大力气。
也正是为着这个缘故,听了秦峥的话,她的面儿上一丝羞愧都没有,反而狠狠点头:
“先生说的是,学生之前的确有些疏忽书法。”
而后神采奕奕地看向他:
“往后学生定会痛改前非,好好习字。”
这顺杆儿爬的样子,让秦峥又是一乐。
不等他说什么,就见裴璎拿过他手里的这一沓纸,唤了闻笙近前来,把东西递给闻笙:
“好好儿收着。”
秦峥有些不解:
“收这个做什么?”
裴璎一脸的理所当然:
“等一年半载之后,把这个拿出来,和学生新写的字一对比,不就更能体现先生教得有多好了么?”
秦峥先是笑,觉得她这马屁拍得好,继而忽然觉得不对。
她这意思,是说她的字若是没有进步,就是自个儿这个先生的问题?
这样想着,秦峥也就这样问了出来。
裴璎瞪大了眼睛看他:
“先生怎会如此作想?学生绝无此意!学生是当真觉得,在您的教导下,学生的字一定会突飞猛进、如有神助!”
秦峥盯着她看了片刻,见她一脸诚挚,这才放过这事,吩咐道:
“景惠,你回一趟甘泉宫,把《兰心帖》取来。”
同样一句话,落入裴璎耳中,是果然如此的叹息——这辈子,果然又是让她学荀体。
落在景惠耳中,则是让他心中一个“咯噔”,继而小心翼翼地确认:
“是您收在私库里的那本《兰心帖》吗?”
要知道,那本《兰心帖》并非什么摹本刻本,而是那位荀姓书法大家的手稿真迹,并且,是当世现存的唯一真迹。
筠贵嫔习的也是荀体,还曾专门来讨,却并未讨到。
当时景惠还在心里嘀咕,除了那位,怕是没人能从陛下这里拿到这本《兰心帖》。
谁成想,今日陛下不仅收了锦美人做弟子,还要主动将这《兰心帖》送给她?
景惠原本觉得自己已经足够重视陛下的这位新替身,如今却觉得,日后与这位锦美人打交道的时候,还得更加谨慎小心才是。
这才几天啊...
他还在心里感叹呢,就听秦峥不耐烦地说了句:
“除了那个,还能是哪个?”
景惠赶紧告罪,然后领了命就要躬身退下。
右脚才刚抬起来,就又听一声“等等”。
这一声“等等”,又是出自裴璎之口。
景惠顿住脚,问询地往秦峥脸上看去,秦峥则是看向裴璎:
“怎么?”
裴璎笑吟吟的:
“嫔妾不想学荀体。”
“那你想学什么?”
裴璎理所当然道:
“嫔妾有自个儿的先生,自然要学先生的字。”
这话,让景惠这个旁观者都不禁心里一紧——锦美人知道自个儿在说什么吗?帝王的字,是谁都能学、谁都能临的?
那么多书法名家的字你不学,偏偏学当今天子的,是不是包藏祸心?
你学了这字,要用在什么地方?
一手与帝王相似的笔迹,能做的事可太多了。
要知道,当年始皇嬴政骤然薨逝,逆臣赵高就是模仿了始皇的笔迹,矫诏害死了始皇长子扶苏,而后拥立胡亥,秦二世而亡。
不知何时,外头的天色阴沉下来,阴云密布,似乎要有一阵急雨。
有大风吹过,窗扇被吹得“哐当”作响。
这声响,砸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头。
景惠偷偷抬眼往秦峥的脸上瞧去,想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若是陛下连这事儿都能轻轻放过...
秦峥微微皱着眉,沉默了许久之后,方才注视着裴璎的双眼,问她:
“你可知道,天子的笔迹,是轻易不能模仿的。”
屋内本就凝滞的氛围,因着秦峥的话越发凝重了几分。
一道电光闪过,继而有雷声响起。
裴璎抬眸与他对视,目光坦坦荡荡,连唇边的笑意都不曾敛去:
“嫔妾没想要模仿天子的笔迹,嫔妾只是想学自家夫君的书法。若是夫君不允,那便罢了。”
嘴上说着罢了,语气里的失落却在所难免。
秦峥眉心仍然锁着,心里却因为她那句“夫君”而有些软化。
不过是个小女子,他暗道,且不说她未必能学个十成像,便是当真能写得与他一模一样,又能怎么样呢?
她久居后宫,又家世低微,对前朝能产生的影响微乎其微。
再者说,她说的也不无道理,学生想要学习自己先生的字体,有什么不对的呢?
妾室想要讨好夫君,模仿夫君的笔迹,又有什么错处呢?
更别提,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
传道二字,尚在授业解惑前头呢。
他的书法,不也是他的道的一种体现吗?
这样想着,秦峥心里竟然很想看看她能学到什么地步。
他微微颔首:
“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