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断崖式降温到底还是戛然而止,凛冽的秋风和阴郁的秋雨持续了约莫一周时间之后,气温渐渐回暖,南方的秋高气爽也终于到来。
清晨打开窗就是满世界的桂花清香,林歌想不明白为什么桂花的香气可以将清淡和浓郁这样完美的糅合在一起,它从许多看不见的角落里面渗入人的毛孔,无处不在但是又不会存在感太强。
花朵也是如此,那一簇簇一团团淡黄的小花只是羞怯的隐没在大片大片的绿叶丛中,不仔细去找甚至很难发现它们的存在。就算是金桂和丹桂也不会太多夺目,即便香气已经占据了整个城市,也丝毫不争奇斗艳。
尽管已经肉眼可见有气无力,明晃晃的太阳依旧不甘示弱的挂在天上,人们眯着眼睛走在街道上的时候不再撑伞,天空极其高,大多时候云都是一层一层的,到了晚上更像是狸花猫的斑纹一样排布均匀。
林歌的电影海报修改稿件已经寄给了仲弋洪导演,一向挑剔的仲导十分满意,不仅没有提出任何修改意见,甚至还盛赞了林歌,而这一点就连Mike都有些震惊。
“所以就算大家的本职是画画,平时也要多多去了解其他的方面积累灵感,将海报打印出来在上面刺绣这种创意,连我都完全想不到。”Mike在组会上如是说。
起初林歌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怎么修改才能将前辈的海报修改成符合仲弋洪导演要求的那种感觉,据他所说,他想要的是肉眼可见的割裂和创伤感,想在第一眼就吸引人们的视线,抓住他们的心。同时,又不能太过于露骨夸张,还要兼顾艺术感的要求。
前辈的创意已经够好,林歌想来想去还是一笔没修改。
眼见着时间一天一天的流淌过去,眼看着七天之内都未必能够交稿。
这时候她穿了许久的一件睡衣在挪衣柜的时候被勾坏了,虽说只是一件睡衣,可这件睡衣对林歌来说却又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从小到大,林歌所穿的每一件衣服,大到羽绒服外套、小到内衣袜子都是母亲秦玉芝一手包办,她当然有自己的喜好和审美,但是她的意见却并不能起到决定性作用。
比方说到夏天的时候,秦玉芝给林歌的搭配就是短袖上衣和牛仔裤,气温过于炎热的时候或许会买七分裤,就算一定要穿裙子,也是到脚踝长度的那种裙子;冬天则是固定那几款的羽绒服,要说冬天穿裙子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手套的话是粉色或者紫色的绒线手套,林歌想买那种可以挂在脖子里卡通样式的厚手套,却被说不实用。穿的过短不行,款式太花哨也不行。虽说是自己私下要穿的衣服,但林歌总觉得有时候比校服条条框框还要多。
这套睡衣是林歌上高一前的那个暑假和妈妈一起逛卖场的时候买的,款式并不复杂,就是一件淡粉色吊带睡衣,上面绘制图案是当时林歌很喜欢的可达鸭。她第一眼看到就喜欢上了这件睡衣。
“来看看这套吧小歌,”秦玉芝翻看着一套睡衣,是淡蓝色的上衣和裤子,格子样式的,“之前的那件睡衣也有些旧了。”
“我喜欢这件。”
秦玉芝看了一眼,“那个款式不适合你,再说了上衣裤子分开要方便很多。”
林歌不喜欢那套,况且那套和自己的上一套睡衣差别也并不大。
“我就喜欢这件。”林歌心里知道妈妈一般会做主,所以能说出来也是真的喜欢。
“那件不合适。”
“这样的话你自己来买就好了,”十六岁的林歌瞪着眼睛,“为什么要叫我一起来?既然我自己不能决定我穿什么。”
“小歌——”
“那我不买睡衣了,你拿的那件比校服还要丑。”
一旁的售货员看到母女二人剑拔弩张的气势,连忙走过来打圆场,“我们最近有活动,买两套有活动,要不两套一起买,划算的。”
“我说了我不喜欢那件,您要是喜欢就自己买来穿。”林歌说完又看着秦玉芝,“我不要那件。”
后来想想,林歌自己都不知道她那天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脾气。
虽然到最后还是买了那件吊带睡衣裙,但是秦玉芝和林歌二人都闷闷不乐,晚饭时候也没说几句话。直到睡前,秦玉芝坐到林歌窗前说了很久的话。说了什么,她现在也不记得了。
总之从那之后,林歌就一直留着这件睡衣。要说从高中到现在也有六七年的时间了,可是就算中间也捐了几次衣服,这件睡衣被水洗旧了,也一直带着。
但是睡衣破掉,还是头一次。
好在林歌针线活做的还不错,就算破掉缝好就好。
拿出针线盒穿上粉色的线,林歌坐在床头不一会儿就将衣服缝好。
缝衣服的间隙,林歌也回想起自己最初做针线的缘由。
小学的时候,班上流行十字绣,林歌又是个倔强好胜的性子,自然不满足于和同学比拼十字绣手艺,甚至还央求秦玉芝带她去学习刺绣。林歌在这方面特别有天赋,往往可以一个下午都坐着不动,直到布上的牡丹栩栩如生。
直到现在,她的针线活都十分娴熟。
缝好衣服以后,林歌下意识用牙齿将线咬断,却不小心戳到了手指,细细针孔瞬时有鲜血溢出,怕疼的林歌委屈的眼泪盈满眼眶。
情绪如同累卵瞬时崩塌,寂静的房中只有自己,窗外施工的声音如火如荼,看着睡衣上面如同疤痕一样的缝补痕迹,孤独感油然而生,林歌呆呆坐在床上,也忘了拿纸巾擦拭手指上的血珠。
——火花刹那间就在脑海中产生,既然海报上面的内容已经完美和谐到难以修改的地步,那为什么不换一种形式表达呢?
没有任何线条能比密密麻麻针刺缝制而成的轮廓更能让人触目惊心,精神的创伤一旦形成,就算再想挽回,也只能留下那疤痕一般的行迹了。
顾不上已经是晚上了,也顾不上自己已经洗好澡准备休息,林歌将海报拷到U盘里面飞奔到楼下的打印店将海报打印出来,而后用了一整夜的时间在不大的海报上细细密密的依照原来的线条缝制好了图案。
完工已经是早上七点,都快到她平时起床的时间了。
海报上面的眼泪、皱纹、眉毛和笑容都用不同颜色的丝线缝制而成,抽象的背景依旧如此。色块与色块交叠、堆积在一起,原本瞬态的画似乎有了时间流淌的痕迹,缓缓缝制的过程在画面上体现,人物成长和心态变化跨越的漫长时间似乎在这一刻跃然画上。
对画面中女人的经历的印象也被深化,发自内心的心疼和震撼从心底流淌而出。
线沿着既定的轮廓、又将原来的痕迹覆盖,一眼看去立体感和真实感横生。
一气呵成,林歌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
到楼下的时候,打印店才刚开门,林歌将手中的海报扫描了高清版,又将原海报包好一发给、寄给仲弋洪。
一并发过去的,还有自己的灵感来源。
当然,电子版也抄送了Mike——因为只是修改,所以这次的项目是Mike交给林歌让她跟仲弋洪沟通,中间过程只要Mike知晓就好,最后拍板自然也是得甲方来定。
完成任务以后,剩下的就是静待结果了。可似乎是对自己成果极度信任的原因,林歌心里没有一丝忐忑。或许这就是全力以赴带来的自信。
当然,结果如她所料,仲弋洪导演对这个海报很满意,对林歌的创意大加赞赏。
仲弋洪导演请了专业的刺绣团队,原样做了一个巨幅的刺绣海报,准备在点映当天放出;同时出于时间和成本的缘故,各个影院的海报则大部分仍然是打印,只有极少影院选用刺绣海报。
但是尽管是打印,手工缝制的痕迹和轮廓也和单纯的绘制完全不同。
林歌终于松了一口气,周六在家一觉睡到下午才醒。
经过这个项目,Mike对林歌彻底信任,林歌在青光的地位也趋于稳固,实习结束后留用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项目结束以后,被部长亲口表扬的Mike自然也把这份喜悦传达到了林歌这边,届时这幅海报将会在各大电影节亮相,对于青光而言无疑又是巨大的曝光度。如果电影能够获奖,那更是锦上添花。
大部分实习生在青光这种地方的目标只是在实习期间准时准确完成任务,像立下大功这种事情,根本就是不敢想象的。
而林歌,一战成名。
在海报上刺绣这个主意,不管大家认可与否,可不能否认的是,这个概念与电影的主题完美契合,是一个令人赞叹的漂亮创意。
就连一向对林歌私下冷嘲热讽的丁曼都由衷的赞叹:“这妹子有两把刷子。”
林歌倒是没骄傲,事实上心里反倒有些难过。
如果她到了申江,根本没办法适应青光,适应这里的生活节奏那倒是还好了,这样回去的时候也无怨无悔了,至少尝试了、失败了。
可是现在,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飞奔,工作做得好,跟同事们也相处的还可以,再回去北河的话,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要放弃大好的前途,放弃自由,重回那个狭小的城。
想象归想象,现实仍在继续。渐渐适应工作节奏的林歌已经像是融入了申江的生活一样。
早上八点起床,洗漱以后走几个楼口到公司楼下的便利店买三明治和拿铁,到公司吃好早餐以后开电脑工作,吃饭工作加班到下班,再走回家洗漱,如果时间充裕的话还可以看半个小时的书。
如果一切平静顺利,再过将近二十天,实习结束,林歌就要回去北河。
可是,中间发生了一件事,让林歌不仅在部门,而是在公司里名声大噪。
围在林歌身边的孙丙辰发现了林歌“日音”这个笔名和账号,认出了她就是微博上的那个关注者逾七十万的日音。
孙丙辰又惊又喜,很快将这件事在公司散播开来。
等林歌察觉到的时候,基本上整层楼的人都已经知道了。
林歌又急又恼,想到自己曾在微博上面随意书写过一些不想向熟人透露的心情,要说这些文字其实也没有什么太过于隐私的内容,可尽管如此,林歌还是有一种被突然扒光衣服暴露在众人面前的惊愕和耻辱感。
她找到孙丙辰,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就是那天中午不小心看到你电脑页面上的画和落款,去网上一搜还真是。小歌,你真厉害。”孙丙辰说话温柔,脸微微红着。
林歌一下意识到,孙丙辰原来是好意。他是觉得自己低调才不透露这些,所以自作主张帮自己“宣传”。
其实照理说,被大家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微博号是有利无害的,而且还会引起公司的重视,对职业发展是大有裨益的。
但是林歌不想把这片隐私暴露在熟人面前。
她从没想到过这个账号会火起来,只是把这里当成自己发泄情绪的隐私地,类似于朋友圈的“仅自己可见”,只是这里会有许多陌生人给自己回应,而来自陌生人的善意,最让她安心。
但是,现在这片隐私地被暴露了。
她花了一整晚,一条一条浏览自己的博文,把那些“不合适”和不想被熟人看到的条目一个个删掉。
林歌不怕自己的话被别人解读,最多就是被陌生人攻击到封号罢了,可是她不能接受被熟人议论,尤其是她明确知道别人在背后议论自己的情况。
只要删掉那些发泄情绪的博文就好了,毕竟现在经营这种账号或者接广告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可是这件事还没完。
突然有一天,林歌收到了Kevin分享给自己的一条链接,标题是什么“美女原画师”之类噱头的话,里面赫然放着自己的照片。
显然楚肆也看到了那条新闻,但他却不是那样惊讶或是赞赏的态度,而是发消息问自己“还好吗”。
果然只有楚肆是了解自己的,知道她不想被人发现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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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注:在画布上刺绣这个创意来源于科特迪瓦摄影师乔安娜.乔玛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