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禹梦和靳宇对妇产科都不是很熟悉,只是在实习轮转的时候待过一段时间。幸好有产科圣手邝主任在,他们俩现在才不至于紧张地搓手。
面对自己的老本行,邝主任的表情终于柔和了一些,显出一点从容不迫的劲头来。
根据孕妇的丈夫描述的大致状况,这位孕妇怀孕大概八个月左右,刚才准备烧火的时候突然感觉到剧烈腹痛,之后就看到有明显的出血迹象了。
在低矮昏暗的房间里给这个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四肢格外纤长的孕妇做了简单的检查之后,邝主任刚刚舒展了一些的眉头又紧紧皱了起来。
他耐心地问孕妇之前几天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没想到这位看起来有些沧桑的妇女回忆了半天,想起前几天好像有点发烧,她自己休息了一下感觉好多了就开始正常干活儿了,毕竟还有三个孩子嗷嗷待哺,等着穿衣吃饭。
邝主任又仔细检查了一下孕妇的情况,对一旁赶来帮忙的姚禹梦说:“估计产妇要早产了,按他们的说法怀疑产妇还患有其他疾病的概率很高,在这种情况下八个月的新生儿即使生产过程顺利也会有一定程度的危险。”
姚禹梦一听这种情况,心也提了起来:“邝主任那现在怎么办呢?”
“你去找赵警官,我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把产妇送到医院。”
“好,我这就去!”姚禹梦话音未落人已经跑了出去。
情况紧急,邝主任拉住村长的儿子,把看护患儿的具体事项又叮嘱了一番,一行四人只带了产妇和路上有可能用到的基础药品,又急匆匆地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赶。
赵寅磊深知时间就是生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尽全力把车开得既快又稳,终于赶在天黑之前赶回了姆那瓦萨教学医院。
车一停稳,赵寅磊抱着产妇送往急诊科做相应的检查。
姚禹梦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完全赶不上他抱着一个人的速度。
检查结果出来,产妇果然感染了疟疾,而此刻的她好像是要证明医生的诊断似的,突然间又猛烈地发起高烧来。
面对这十成十的剖宫产指征,邝主任却罕见地犹豫了。
在非洲的广大地区,妇女们一生中基本上都要生三四个孩子。一旦做过一次剖宫产手术,下一次生产也采取剖宫产方式的概率将大大增加。
如果没有外力的协助,这对于身处医疗资源严重匮乏的玛喀提的产妇来说,几乎是一个难以克服的困难。
一旦因为剖宫产形成子宫瘢痕,现在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的手术行为,在未来很有可能会给产妇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害,乃至危及母婴两条生命。
思虑再三,邝主任又仔细地检查了一下产妇和胎儿的状态,他决定自己承担风险先给药,观察半小时,想尽一切办法尽量避免剖宫产的手术。
姚禹梦并不知道这短暂又漫长的半小时里邝主任在想些什么,但是她清楚明白地知道这半小时里这位总是笑眯眯的“产科圣手”承担的是什么样的心理压力。
如果仅仅是为了手术成功,母子平安,他大可不必冒这么大的风险。
看似出人意料的抉择之后隐藏的,是一颗只为产妇着想的医者仁心。
所谓大医治国,中医治人,小医治病。
医学院苦读八年,教给姚禹梦的是医术,为患者选择最适合他们的治疗方案,除了需要精湛的医术更需要能够灵活变通的医道。
这一课是由医院的前辈向她言传身教的。
医路漫漫,她将上下而求索,用生命的全部来践行希波克拉底的誓言。
邝主任的仁心最终得到了回报,产妇情况转好,最终成功顺产,生下了一个有着大眼睛长睫毛的漂亮小男孩。
因为是早产,产妇还伴有轻微的营养不良,新生儿一出生就被送进了保温箱,好在母亲的疟疾病情发现得比较及时,小宝宝并没有感染疟疾,只需要一段时间的休养就能出院了。
医院给产妇用上了最新的中国产第二代注射用青蒿琥酯,第二天就控制住了她的疟疾。
姚禹梦去病房看望她的时候,才知道她叫珍妮,今年才二十四岁,在蒙特纳村和丈夫贾巴瑞以放牧和种植木薯为生。
听病房的护士说,珍妮虽然躲过一劫母子平安,却时常愁容满面,只有在见到医护人员的时候才勉强有些许笑意。
姚禹梦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剖宫产手术的费用对家境贫寒的她来说已经是一笔巨款,更何况看起来更加昂贵的新生儿保温箱。
短短两天她欠下的医药费于她而言恐怕已经是一笔天文数字,就是砸锅卖铁也无法偿还。
这正是姚禹梦来这里的目的。
她让护士告诉珍妮,中国医疗队已经将她的医药费全部免去,让她不要有心理负担,安心治疗。
珍妮听了护士的话,眼泪霎时间就从眼眶中颗颗滑落,铺满了她黝黑消瘦的脸颊。
她神情激荡地坐起身连比画带说,尽管语言不通,姚禹梦也从心底里感受到了她发自内心的感谢和激动。
姚禹梦看着这个比自己年龄还小的女孩子,感慨万千之下也不禁红了眼眶。
是谁说战争让女人走开,在战乱中受到影响最大的恰恰是女人和孩子。
如果珍妮生在中国,二十四岁的她应该刚刚大学毕业不久,有一份可以使她自立的工作,每天为了前途和理想奔波。
不幸的是她生在了玛喀提,在她出生的时候,这个国家正值战乱,能活着长大已经是一种奢望。
各路军阀各方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没有一天和平的日子。
战争或许有赢家,但人民会是永远的陪葬品,侥幸没有葬送性命的珍妮,在同辈的孩子中已经能算得上是人生赢家,又有什么资格抱怨过早的婚姻,懵懂无知的孩童和一贫如洗的家呢?
再穷,也总是自己的家啊!
思及此处,在玛喀提的每一天,姚禹梦都会被现实中浓浓的割裂感挫伤。
她的童年是在外婆身边度过的。
爸爸妈妈先是忙于工作,之后又去了援疆,身为医护人员的家属,她早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在家的夜晚要反锁房门;早早就懂得人要独立,自己的事情只能靠自己;更是在父母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早早明白了医学不是万能的,因为医术精湛的父母最终也没能救回病入膏肓的外婆。
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这是医学的极限,却不是命运的。
随着在玛喀提的日子一天天变长,姚禹梦心中的惋惜,怜悯,庆幸,感激,日益长满了她的心脏,只有比以往更加努力地投入到工作中去,才能让她的心灵暂得一席喘息之地。
转眼间医疗队来玛喀提已经有段日子了,这段时间姚禹梦经历许多个职业生涯的第一次。
第一次借用手机的手电筒完成的脐疝手术,第一次在手术中用瓶装的纯净水冲洗腹腔。
第一次被患者拥抱亲吻,第一次被同行夸奖请教。
她的心态调整得越来越好,技术也打磨得越来越精进。
这一切都让她对圆满完成援非任务势在必得,信心满满。
这天恰逢周末,是队员们难得的休息日。
援非医疗队的队长王院长知道队员们的辛苦,早早联络了维和警察,准备把同是援非又碰巧来自同一个城市的两拨人聚在一起,搞点联欢活动什么的。
为了住得离姆那瓦萨教学医院近一点,医疗队员的住宿条件十分有限,只有一个简陋的厨房。
大家工作又忙,厨艺也一般,材料有限的情况下做起饭来还缺盐少醋的,晚上回来大都选择随便弄点吃的糊弄一下。
中午时间有限还常常有突发情况,吃不上饭泡面充饥和在医院的食堂随便吃点什么糊口更是家常便饭。
这样凑合了几个月,所有人的中国胃都开始发出了严正抗议。
医疗队员们早就听说维和警察部队的营地有个自己的小菜园,还有个手艺特别好的大厨,这次知道能去混饭吃,个个都高兴地大呼小叫,摩拳擦掌,誓要把警官们的存货统统吃光。
姚禹梦对吃的要求从来不高,对一个从小混迹于各个食堂的人来说,吃饱才是第一位的,其他的都不重要。
她兴奋的重点不在于吃,而在于人。
想到赵寅磊,她的兴奋中又夹杂着一点紧张和忐忑。
自从上次一起去过蒙特纳村之后,她就借着感谢他送的风油精开始给他发微信,第一步总是要从相互了解开始嘛。
也许是因为玛喀提的网络信号实在是不太好,也许是因为他公务繁忙手机大部分时候都不在身边,赵寅磊基本上没有一次能够及时回复她的。
最长的一次距离姚禹梦没话找话地问他吃了吗三天之后,他才在深夜回复她吃过了。
他的回复虽然不及时,但每次姚禹梦问他什么,他多少都会回复她一下,这让姚禹梦遗憾之外略感安慰。
随着时间的推移,姚禹梦和赵寅磊聊天的次数也在慢慢增加,每场马拉松式的快问快答之后,这件事美中不足的地方也开始渐渐浮出水面。
赵寅磊对她不冷淡,但也丝毫谈不上热情。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只主动提出过一个问题,如果客套地问一下你还好吗这种,也能算是问题的话。
以姚禹梦对他的了解,热情是绝不会出现在他身上的形容词,这点她早有心理准备,谁让人家长得俊俏呢!
可是日子长了,两个人的对话更像是无聊时和AI的自问自答,根本不像是两个活人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
日常的寒暄过后,姚禹梦已经把她能想到的问题都问了一个遍,再问下去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对姚禹梦这个超级颜控来说,长得俊俏是有用,前提是俊俏的总得先是个人不是机器吧!时间长了这一颗火热的心时刻贴在冷冰冰的铁上,谁能受得了。
为了给他们不温不火的无聊对话添上一把柴火,姚禹梦决定把这次的团建活动当做一次网友奔现,临出发前特意简单地把自己收拾了一番。
营地确实离姆那瓦萨教学医院不远,大概二十分钟就能走到。
今天休假的维和警察们都整齐地站在营地门口热情地鼓掌,欢迎援非医疗队的到来。
姚禹梦仗着在队伍里人多不显眼,大胆地朝着警察叔叔的队伍里面望过去,没有找到赵寅磊的身影,却一眼就看见了笑得春光灿烂的肖海洋。
去农村巡回义诊的那天他正好分到吴佳的小组,一来一回之后,马上和这位姐姐混得超熟。小伙子高大威猛人好嘴甜,已然被吴佳相中打算回国后介绍给自己的妹妹了。
要知道吴佳这位妹妹在一所小学当音乐老师,出了名的人美歌甜,可是医院很多年轻医生找对象时的第一选择。
可惜众多青年才俊,没有一个能入了姐姐把握的这道严关,大家都翘首以待等着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能入了吴佳的法眼呢!
没想到肖海洋成了这个例外。
颇为正式的欢迎仪式之后,肖海洋一脸兴奋地跑到了吴佳和姚禹梦跟前。
“姚医生,佳姐!”
听到这个迥然不同的称呼,姚禹梦忍不住笑出了声:“肖警官,你这区别对待也太明显了吧!”
肖海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正准备说些什么,突然间就被吴佳从中打趣道:“禹梦,你一向能说会道的,可不许欺负我们家海洋这个老实孩子!”
说完她又趴在姚禹梦耳边小声说:“我看你们俩也差不多大,难不成想让人家也叫你姐?”
姚禹梦是没这个打算的,她只不过是喜欢肖海洋单纯直率、有啥说啥的性格,总是忍不住想逗他而已。
不像某个人,大部分时候都呆得像一块木头,又冷得像块冰。
她环视四周仔细地看了一圈,还是没发现赵寅磊,于是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悄悄问肖海洋:“你们队长呢?”
“队长知道你们要来,特意出门采购去了。”肖海洋抬手看看手表:“说起来也应该快回来了。”
话音未落营地门口就传来一阵发动机的轰鸣声,赵寅磊打开车门,长腿一迈从车上走了下来。
今天的阳光有些刺眼,他戴着一副墨镜,穿着一身黑色的便装,招呼了几个同事和他一起把车上的食物搬了下来。
就在这时,营地的院子里突然窜出一个穿着绿色篮球服的人,一边高兴地叫着什么一边向赵寅磊跑去。
姚禹梦从外表上看不出非洲人民的年龄,只感觉他年龄不大,身材不高,但看起来身体还算结实,一头黑色的卷发紧紧贴在头皮上,头顶的位置有一道明显的疤痕。
等他跑过自己身边的时候姚禹梦才发现,他穿着的篮球服上写着汉字,写的还是一个她很熟悉的地方。
中山大学中山医学院。
这正好是她的母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