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牢到金州,历时半年,陈宜好不容易碰到酒坛子,都已经封口,就差入土窖藏,竟然当她的面没了。
风吹酒香,陈宜眼中只有膨胀的米粒,烈日下白得刺眼。
她蹲下捧起米粒,放在碎瓦片上,执着地拣出沙砾。红色金丝羊毛毡鞋就在她眼前,她跟看不见一样,拾起公主脚旁的碎瓦片,吓得公主后退半步,正巧踩在瓦片上,差点摔跤。
“好啊!你们河西军营连一个囚犯都敢冲撞公主!”
嬷嬷一脚踢开陈宜,转而焦急关切公主,“您没伤到吧?”
说着,掸了掸公主身上不存在的灰。
陈宜摔倒在地,下意识用手撑地,手掌按在碎掉的瓦片上,血瞬间渗出。手心的刺痛哪里比得过心痛。她的尊严一次次被碾,希望一次次破灭,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彻底断裂。
去他的得体!去他的隐忍!
陈宜猛地爬起,冲到公主跟前,毫无章法、发泄似的推倒公主。她喘着粗气,看见公主慌乱的神情,胸前毛绒绒的白色皮毛染上她的血。
“疯子!来人啊!这里有疯子!”嬷嬷大喊。
周边的士兵不动如钟,震惊看向陈宜,看不惯公主是一回事,动手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陈宜的手肘被拽住,膝弯短促疼痛,膝盖一软,很快被士兵压跪在地。
“按军法臀杖十,拖到一边打去,莫脏了公主殿下的眼。”
小将拱手道:“公主受惊,属下这就送您回府休息。”
“谁说本宫要休息?”泰宁掀开小将,脸上已不见惊慌。她整理齐整衣裳,施施然道:“本宫还没看过军营行刑,正好瞧瞧。”
小将皱眉。
杖刑只着亵衣,往常女囚受刑,即使私下执行,也不乏羞愤自杀。何况,陈宜刚刚救了兄弟,他还想着让人防水,打个皮外伤就成。
这个公主心眼还没针眼大,这样为难一个小囚犯。
他内心忿忿,绞尽脑汁想说辞。
“公主殿下!”
众人为难之际,竟然有人主动出头!
徐钧安堆笑,毫无负担地跪在泰宁脚边,磕头激动道:“小人在京城常听坊间传闻,说泰宁公主是皇宫里最美丽俏皮的公主,也是当今圣上最疼爱的女儿。”
“哎呀,今儿个小民居然有幸见到真人啦!真是霞姿月韵、天仙下凡!”
他抬头,迎上泰宁的目光。泰宁抿唇,意思让徐钧安说下去。
徐钧安双手伏地,“听闻您喜爱葡萄,小人正得了一些,想进献给您聊表心意。”
公主的羊毛毡鞋踩过白米粒,从他眼前走过去。
“还跪着干嘛?”公主回头看他,“葡萄拿给我。”
“好嘞!”
徐钧安赶紧爬起来,弯腰跟上公主,“咱们进帐篷吧,熏炉和屏风都起好了,您看,我这还有手炉。”
公主已经进帐篷,士兵也松了手,陈宜还呆呆盯着被碾进土里的米粒,灰败污脏,就像她的人生。
她瘫坐在地上,眼泪无声地滴下来。
“陈姑娘,”小将小心翼翼道,“杖刑还是要受的,不然被发现不好交代。”
陈宜的脑子里忽地都是小时候,父母还在,李存安还叫苗安,还陪着自己闹的时候。她也有未婚夫疼,有父母做靠山。
“陈宜?陈宜!”
董参摇晃她的肩膀,好半天两人都眼神才对上光。
董参满头大汗,“没事了,陈宜,没事了,我回来了,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他握住陈宜的手,才发现她的手心在淌血,慌忙拉她起来,嘴里还在念叨。
“怎么会这样?我就走开一会儿……快,我给你包扎,这伤口好深。”
“徐钧安让我去搬救兵……”
他把目光从陈宜手心移开,欣喜地要跟她表功,发现陈宜的眼睛重新有了光彩,正紧紧盯着他身后的人,他请来的救兵。
“现在出息了,连公主都敢打。”李存安背手昂头,语气不似责怪,反而有点不忍。
陈宜自嘲,“不敢,我只是一个囚犯,不敢动河西少主的未婚妻。”
她还没调整好状态,忘了众目睽睽之下,该尊敬顺从李存安。察觉到周边人审视自己和李存安的视线,陈宜又找补道:“在河西就要守河西的规矩,小女记得。”
“切,”李存安笑出声,“你守规矩?私联我的亲卫,算守规矩?”
陈宜头皮发麻。
这是她和燕笳的秘密,李存安怎么会知道?
燕笳从李存安身后探出脑袋,“少主不同意我可不敢给你送信。”
前日燕笳拿了书信,转头直奔将军营帐,李存安早打算好,接了公主回来,他就住在这里。
燕笳进帐时,李存安刚听完探子汇报,眉头紧锁。面前案上,一张宣纸写着“细作”,一张写着“突厥”。
毒杀公主陪嫁亲信的刺客捉住了,竟然是靖远一个不起眼的猪肉贩子。靖远驿站听闻他们一行人要来,提前两天便购入猪肉。猪肉贩跟厨子套近乎,没两句话就问出来迎亲队伍要进城,送猪肉时混进驿站。
可怜随行太医,被误会成内应,一刀毙命。
一个卖猪肉的都能是突厥细作,还有谁不可能。
突厥人无孔不入,可能早已深入河西角落,别处还好说,万一与军营有关。李存安一想到这种可能就汗毛直竖。
“少主,卑职今日碰见陈宜姑娘,她托卑职给她送封信,”燕笳双手将信承上,没有开封,问道:“送吗?”
李存安满心都是捉细作的事,挥手烦躁道:“不是告诉你不要管她了吗?”
燕笳乖道:“碰巧碰到。”
他将信收到袖中,准备还给陈宜,刚转身,又听李存安问:“送去哪?”
“她也不知道具体位置,只让我去西营碰碰运气,她那个朋友可能在那找她。”
“朋友?”
李存安的注意力转移过来,勾手要信,“她在河西还有朋友?”
一封信,看得李存安气笑了,“求一个萍水相逢的人照应,都不来求我。真是厉害啊,陈宜。”
他重新滴蜡封住信封,还给燕笳,嘱咐道:“务必送到,千万别耽误陈大小姐救命的大事。”
“我倒要看看,一个小大夫能帮你什么。”
再后来,燕笳就去西营,果不其然看到来回踱步的董参,将信送了出去。
然而燕笳没发现,他从出军营,就一直被尾随。
黑衣人钻进驿站,这里已经被公主包下,是公主嫁入节度使府前的行宫。
“怎么样?有收获?”隔着屏风,公主问话。
“启禀公主,我等只能跟到河西营外,属下看得很清楚,燕笳拿了一封信进李存安的帐篷,再然后就去了西囚营,给了一个陌生男人。”
“陌生男人?”泰宁站起身,“那男人长什么样?干什么的?拿了信之后什么表情?去了哪?”
一连串连珠炮似的提问,暗卫一个也答不上来。
“废物!”在旁伺候的嬷嬷给公主奉茶,间隙大骂,“什么都查不到,怎么不是你被毒死?!”
“够了,”公主按住嬷嬷的手腕,走近屏风,安慰暗卫,“你的兄弟姐妹们死于河西,我相信你也很想替他们报仇,想报仇的话咱做事就得细啊!”
两句话说得暗卫斗志昂扬,当场就要出去接着跟。
“不用。军营守备森严,不是你的错。就让本公主明日亲自去探探虚实。”
此刻,泰宁公主半倚靠床榻,小条桌上放着葡萄和酒杯,等候李存安多时了。
李存安走进来,泰宁微笑斟酒,请他坐在自己对面。
酒杯里的酒呈深红色,闻上去一股果香,很明显是葡萄酒。
她不敢李存安,率先仰头喝光酒杯里的酒,李存安不得不奉陪。
“又是葡萄,又是葡萄酒,公主还真是喜欢葡萄啊。”
泰宁不置可否。
“本宫从小喜欢吃葡萄,每每宫里有葡萄,父皇也是先紧着给我。吃了这么久葡萄,刚刚才知道,宫里的葡萄竟是河西进贡。”
她吞下一颗葡萄,长喟一声“美味”,话锋一转,问李存安道:“一箱葡萄尚且可以从河西运到京城,那么从京城往河西运东西想必也不难吧?”
二人视线相撞,针锋相对。
李存安意识到她话中危险气息,眯眼凑近道:“那要看公主想运什么。”
“若是物件,都好说。若是人……”
他拉长音节,也拾起葡萄咀嚼。
“金州葡萄旺季在十月,如今这葡萄味道远不如两个月前甜美,不过,公主在京tຊ城吃的应该还不如这个。”
“毕竟运输途中会有损坏嘛。”
他笑吟吟,目露凶光,“京城的东西,运到河西,说不定还没到金州就死光了。”
硝烟弥漫。
公主听出威胁之意,拍桌而起,“李存安,别忘了河西也属于我大昭国,不是你李家说了算!”
“公主殿下,别激动啊。”
李存安安坐,伸手将一颗葡萄塞进公主嘴里,气定神闲:“咱们不是说葡萄嘛。”
公主深呼吸道:“树挪死,人挪活。”
“我泰宁在河西一天,就盯紧你李存安一天。”
“盯吧,”李存安摆手送客,“也请公主殿下记得自己的身份,不要插手河西事务。”
泰宁双手握拳,气冲冲离开军营,路过陈宜帐篷前,地上的米粒和瓦片都已清理干净。
一下一下,刑杖击打的声音还在继续。
泰宁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这个陈宜真的是李存安的弱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