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牧川
简介:看着陈麻子满面忧愁的样子,高十一忽然又心生怜悯,有些愧疚起来。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易地而处,若是有人跟他说,他的妻儿正饱受欺凌,而他又无能为力,该是何等难过啊!他想着想着,鼻子一痒,又打了个喷嚏,顿时鼻涕和眼泪都流了出来。高十一急忙摸出一方丝绢,将鼻涕和眼泪都擦干净,然后看着丝绢上绣的大鹅呆了片刻,这才将其收回怀中,又摸出了一撮长着青色霉菌的野果子,轻轻咬了一口。他曾听一个郎中说起,长着青色霉菌的东西可治风寒,因而白天在野林子里摘荔枝时,顺带寻了一枚长着青霉的野果。
贞观十三年四月十四,丑时三刻。
僰道县西北五十九里,黄泉山烽台。
高十一放下羊毫管子,看了看挥洒在木牌上的二十八墨字,满意地点了点头,想要将其挂起来,却发现四壁都挂满了其他五人生活所用之杂物,无奈地叹了口气,随手把木牌扔进了正在烧水的炉子里。
他意兴阑珊地回到桌边,慢吞吞地拿起一串昨日在烽台边野林子里采摘的荔枝。
这荔枝的红鳞果皮很薄,剥起来必须要小心一些,否则很容易伤了里面晶莹剔透的果肉。
他轻轻地剥了一颗,看着那颤巍巍如软玉般的果肉,正要张嘴咬下去。
忽然,一只大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高十一吓了一跳,手中的荔枝啪嗒落在地上,沾着尘灰滚到桌子底下。
他扭头看去,瞧见来人是满脸大胡子的老赵之后,立马起身让座。
老赵参军的年头比他长,且曾经在陇右经历过真正的战斗,所以是这黄泉山烽台六人之中最有权威的。
而高十一是去年才来这儿,在六人之中参军资历最浅,他原本是一读书人,因为没有背景,科举无望,行卷无门,这才参军搏一条新的出路。
若是在其他地方,识字的读书人可以轻视不识字的白丁,但在这烽台不一样,不识字的丘八有五人,识字的就他一人,少数只能服从多数。
他看着老赵大大咧咧地坐在了自己原来的位置上,随即放下荔枝,慌忙去打了一盆热汤端来。
老赵蹬掉鞋子,两脚一伸,放进冒着热气的木盆之中,舒服地嗯了一声,闭着眼睛说道,“小高啊,明天你抽个空,帮我去七里外的白家酒肆打些五谷酒来。”
高十一轻轻地哦了一声,下意识地伸出右手,讨要酒钱。
老赵却是迟迟没有反应,始终闭着眼睛,直到热汤变凉之后,这才抬起了双脚,睁开眼睛,瞥了瞥高十一,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擦脚!”
高十一顿时哆嗦了一下,当即单膝跪了下去,认真地用自己的衣袍将老赵的大脚擦干净,不敢再伸手讨要酒钱。
老赵哼了一声,穿上鞋子,伸了个懒腰,“我要眯会儿,等下陈麻子会上去守着,没什么事儿不要叫我,有事更不要叫我。”
高十一嘴巴发苦地点了点头,不敢发表什么意见。
陈麻子是个懒货,想要他大半夜起来上去值守,除非这天上泼下了金雨。
其实老赵也知道陈麻子后半夜不会去值守,但他还是安排了陈麻子值守后半夜,意思很明显,就是要让高十一填补这段时间空缺。
一天之中,后半夜最是恼火,人到丑时之后,大脑昏沉,总是忍不住想要打瞌睡,这种状态下很容易出错,所以大家都不愿意自己在后半夜值守。
烽台连高十一在内总共六人,本来按照兵部下发的文书,像高十一这种负责符牒传递,宣讲朝廷政策内容的人,是不用到烽台最上面值守的。
但老赵以五个人不好安排时间为由,强行把高十一也算在了里面,即一天十二时辰,每人值守两个时辰。老赵负责子时和丑时,陈麻子负责寅卯两个时辰,其他三人依次往下,最后由高十一负责值守戌时和亥时。
陈麻子性格暴躁,且又好吃懒做,自安排好轮值之后,从未在后半夜起来,全都是高十一帮忙填补。
久而久之,这便成了习惯。
因此高十一每日值守完戌时和亥时之后,并不会躺平休息,都是等着老赵下来之后,再去轮值两个时辰,以免来回折腾,反而更加疲惫。
而老赵知道高十一不会在中间两个时辰休息之后,慢慢缩短了自己值守的时间,从两个时辰减到了现在的一个时辰又三刻钟。
高十一起初还是有些怨言的,但一天天过去,他发现可以利用中间的这段时间,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比方说写写诗文,比方说研究一下各类攻城器具,感觉收益颇丰,心里那点儿怨气也就消散了。
只是,他最近染了风寒,本来昨日已经向老赵求得了几天的清闲自在,却被自己刚才这一伸手讨钱的动作毁了。
想到此处,高十一抬起刚才讨钱的那只手,轻轻扇了自己一巴掌,唉声叹气地重新抓起桌子上的荔枝,抬腿迈步,呼哧呼哧地上了烽台顶部。
夜风微寒,他鼻子一痒,重重地打了个喷嚏,随即缩着脖子走到烽台边缘,一边望着漆黑的远处,一边剥着荔枝。
就在这时,陈麻子居然破天荒地上来了,瞧见高十一手里刚剥好的荔枝,当即夺了过去,扔进自己口中,吧唧几下嘴巴,“嗯!还挺甜!”
高十一看了看空落落的双手,也不计较,侧脸问道,“陈大哥,你怎么今天上来了?”
陈麻子吐出果核,吸了吸鼻子,“噗……昨天听你念完我桑娘寄来的家书,我就难受得紧,这晚上怎么还睡得着啊!翻来覆去一夜,越发烦了,不如上来散散心。”
高十一面色如常地哦了一声,心中却是暗暗发笑,昨日那家书的内容其实非常平淡琐碎,但在他添油加醋地描述下,陈麻子的妻子桑娘近况凄惨,生活窘迫,每日做漂妇挣得的少许铜钱,都被村里恶霸抢了去,眼瞅着家里断了粮,孩子都快饿死了却没有半点法子,成天以泪洗面。
陈麻子当时听了这些,吵着闹着要回去,但最后还是被老赵劝了回来。
大唐捕亡律规定,凡是在驻守期间逃离的士兵,逃亡一天杖责八十,若累计三天,则罪加一等,最高可判处流放三千里。
陈麻子老家在岭南,这一来一回何止三天,等他回去了,也是为时已晚,非但帮不了妻儿,还害得自己成了罪人。
老赵这话说得很直白,陈麻子冷静下来之后,只能接受现实,但心里非常难受,一闭眼,总是看见桑娘抱着孩子痛哭的场景。
他从未怀疑过那封家书,也没有怀疑过高十一,主要是因为这种事很是寻常。
这贞观盛世,每天都有人饿死。
看着陈麻子满面忧愁的样子,高十一忽然又心生怜悯,有些愧疚起来。
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易地而处,若是有人跟他说,他的妻儿正饱受欺凌,而他又无能为力,该是何等难过啊!
他想着想着,鼻子一痒,又打了个喷嚏,顿时鼻涕和眼泪都流了出来。
高十一急忙摸出一方丝绢,将鼻涕和眼泪都擦干净,然后看着丝绢上绣的大鹅呆了片刻,这才将其收回怀中,又摸出了一撮长着青色霉菌的野果子,轻轻咬了一口。
他曾听一个郎中说起,长着青色霉菌的东西可治风寒,因而白天在野林子里摘荔枝时,顺带寻了一枚长着青霉的野果。
旁边正解下酒囊的陈麻子见状,立刻问道,“那是啥玩意儿?给我尝尝!”
高十一愣了一下,解释道,“这是烂了的野果子,治风寒的……”
“烂了你还吃?肯定味道很好,所以你才舍不得扔了对不对!”陈麻子打开酒囊,灌了一口,擦了擦嘴道,“快拿给我尝尝,tຊ别小气!”
高十一想着方才的那份愧疚,只能满脸不舍地将果子递了过去。
陈麻子接了野果,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嚼了两下,瘪着嘴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哎哎,要说酸甜可口,还得是我们岭南的果子,就拿荔枝来说,我们那儿的个头又大,颜色鲜红,口感极佳!比你们这戎州的荔枝不知好了多少倍,远近闻名!”
高十一叹道,“远近闻名有时候不是什么好事,戎州就是因为有荔枝,所以朝廷增加了荔枝煎的进贡,这儿百姓身上的税平白多了一重。”
陈麻子不以为意地砸吧一下嘴巴,“荔枝煎而已,又不是要进贡鲜荔枝,能增加多重的赋税?”
高十一忽然道,“圣人尝过了荔枝煎,知道了世间有荔枝这种东西,万一哪天圣人听说鲜荔枝比荔枝煎口味更佳,想吃鲜荔枝了呢?长安距离戎州和岭南都有千里之遥,届时为了满足圣人的口腹之欲,不知又要愁死多少人!总之,这世道声名太盛比默默无闻还要糟糕!”
“不可能,就连蠢蛋都知道荔枝只能保持三五日新鲜,圣人那般英明神武,怎会干出这等糊涂事!”陈麻子懒洋洋地辩驳了一句,斜眼看向高十一,说道,“十一,你不要总摆出读书人的酸劲儿,这样很不讨人喜欢的,老赵就因为这个才总是为难你,你得学我一样,别想得太多,别显得自己聪明,要跟大家都差不多,才会没人欺负你……”
高十一微微皱起了眉,心里虽然不同意陈麻子的话,但还是点了点头。
正当陈麻子想趁热打铁再教导高十一几句的时候,距离烽台两里左右的地方忽然响起了一阵车轮滚动的轰隆声。
高十一登时大惊,指着声音来源处,转头看向陈麻子,“陈大哥,那里有点不对劲儿,似乎有人驾车朝这边赶来了……这个时辰,这个方向,该不会是有贼人想要偷袭吧!”
陈麻子循着高十一的手指望去,正好瞧见张牧川、周卫国和高阳三人满脸是血的狼狈模样,眯起眼睛道,“是有点不对劲……但咱这儿距离吐蕃极远,谁会来偷袭?总不能是那些投降了的突厥人吧!放宽心,兴许就是被仇人追杀江湖游侠儿!”
高十一忽地听见了张牧川三人在嘶喊着什么,于是侧了侧耳朵,静静听了片刻之后,面色古怪道,“哎哎!好像还真是突厥人作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