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不能说的,半个月前起,世界变得很谨慎,飘满纸页的大字警示着世人要闭紧嘴,口中吐出的随时可能是一副浮夸的镣铐。
这房间整洁干净,具备一切生活所需,甚至在桌上放置了一台留音机,以及时下畅销的唱片。
他算是被优待的囚犯,镣铐借从他人口中锁在他身上。
但钟徊格外悠闲,站窗前看外面曝晒的人和物,俄而,又走了回来,立在桌旁挑选一张唱片放上去,费小姐醇厚的声音便幽幽地飘出来,像只雍容华贵的鬼,及地的皮草披肩摇曳摩擦,发出夜间隐隐约约的轻响。
他拉开椅子坐下,抬眼见她走到面前来,陌生的面孔渐而变得熟悉,那紧紧望着他的凤眸似是幽怨,可一直瞧着却像无力哀伤的乐观。
这明朗的哀伤悄然爬进他眼中,他是抗拒的,便将它推阻出眼眶,如同泪水一般丢弃。
他温和地问她,围着你的世界算得是安宁平和,你何故看不到快乐?
她没有应答,只是哀伤,没有具象的哀伤,她无法用言语将其倾倒出,便让它浸入自己的身体,渐渐地,长出了厚厚的苔藓,于是,她挖空心思地乐观,企图掩饰。
早知是这样,钟徊定然不会去靠近她。
“怎么样了?”
玉笙拉着邹太太询问,神色焦急,邹太太说:“你知道近来情势严峻,内阁都进去了不少人,此事还涉及了金家,金家可能为了自保就……”
“这还不止是官商勾连的罪嫌,”白太太严肃道,“听他们说,钟先生的父亲可能还是反动派,这要是也加到他头上来,那可就真的麻烦了。”
“他父亲?我怎么不知道?”玉笙一脸茫然,其余几人也是疑惑。
白太太连忙解释说:“我也是听他们这样说,他父亲是谁我也不清楚。”
“我有一些听闻。”坐最边上的香意突然道,她们都即刻围坐上去追问,她却转眸看了看玉笙,沉吟片刻,才继续说,“钟先生的父亲名为tຊ钟晏臻,字见山,是名作家,他的字也便是世人熟知的笔名,因而他笔触尖锐,很久以前他的书几乎都成了禁书……”
玉笙盯着她张合的嘴,脑海中再浮现出北苑书房里那一柜子的书。
“传言说,他正值壮年时期患了病,就此性情大变,一度神智不清,某一次发病,失手……杀害了妻女,故而在那时候便是一直饱受争议的人物,但没过几年,他自己也饮弹自尽了。”
话到此,一片沉寂。陈夫人先反应过来,随即缓和道:“这都过去了这么多年,是真是假谁知道呀?世人就是喜欢给这样的人编排诸多戏剧性的惨烈。”
“是啊是啊。”邹太太附和,随即岔开话题说,“玉笙,虽然我还不能帮你把人救出来,但可以想办法让你们见上面。”
玉笙平和道:“好,那是要劳烦你了。”
“哎,你说这些做什么?”
几人见其没有什么事,便也松了一口气。而后,她们相继辞别,香意走在后面,踏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那孤坐客厅里的人,终是由不得叹息。
玉笙这么坐着,实是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觉呼吸不畅,胸口闷得紧,便大口呼吸着,将这口堵塞的气呼出胸腔,却猛地抵住上颚,从眼中漫了出来。
她慌忙捂住嘴,双肩抖得颤颤巍巍,似湖中飘乱的芦苇,所有令其丰满的一切都将随风散去。
“妈妈……”
一声轻弱的喊声入耳,玉笙立即箍紧身,双手将情绪都扫入云鬓,回过头来——那站桌腿旁的小人儿随之跑过来。
“怎么不穿鞋就跑来了?”
她抱起泠乐到怀里,取出手帕给她擦脚,“这小脚丫都臭了。”
泠乐抱起脚丫子往鼻前凑。
“现在就不臭了。”她含着笑说,泠乐捏着鼻子指了指她的手帕道:“是这个臭了,我才不臭的。”
玉笙低头深深地亲了亲她的小脸蛋,温声道:“你个小鬼精。”
“小鬼精是什么?”
“是指机灵的小孩子。”
“我是大孩子嘛……”
她压声笑不已,心底却不是滋味。
他们像是在彼此寸草不生的沙漠里寻求一片绿洲,这无疑是苛求,便勿怪次次看到的都是海市蜃楼。
钟徊朝虚掩的窗外看了一眼,长在那里的梧桐已然绿意泛滥,这是最死气沉沉的一个夏天,回顾往昔,每年的夏天都是可期望的。
“钟先生,坐吧。”
只一会儿的功夫,他便把眼前人看得完全,但如常不会表露。
“我想金处长如今是不会轻易涉险,钟先生是深知利益关系的人,自是清楚这其中的道理。”
他微眯起眼眸,客气道:“可杜军长也未找到有力的证据判定我的罪,金家本身有嫌,那他们的作证便也不足以站得住脚。”
“钟先生可是忘了程温,他在陵江勾结的官还少吗?随便一样都可以坐实这项罪名。”
“若是程温的事能坐实我的罪名,我想杜军长也不会在此浪费口舌,早应当拿下证据来定罪。”
姓杜的面上一冷,轻蔑道:“可不止这条罪名,如今上头最敏感的便是不正思想,四处追捕搜寻反动分子,我想以钟先生的身份,若是捅出去,也难逃一劫吧。”
那云淡风轻的双眸陡地收紧,对坐的人瞬时定心安坐,又道,“当然,这论谁都是不公平的,我向来不赞成父债子偿的说法,也觉得钟先生这罪名委实有冤,但官商勾结也非小事,便是没有足够的证据,就凭这嫌疑,钟先生也不可能恢复自由。”
钟徊看紧了桌上的一沓文件,仍旧没有应话,姓杜的只得亮出最后底牌——“钟先生若是一直都不能出去,钟太太和那么可爱的女儿岂不可怜?”
他应声抬眸,目光阴翳,连敷衍的客气都再难抬上面来。
“……杜军长何须如此大费周章?什么事,您直言便是。”
“杜某还真有一事要劳烦钟先生。”
……
一直到下午,钟徊才被一路监视着返回住处。天气闷得慌,没有太阳,只是惨白的灼热,看不见源头,把人包围得严严实实,无处遁形。
他突然想有一阵风刮来,从哪个方向都好,只要能够撕破这场重重围困的死局。
钟徊站在檐廊下,迟迟不进门,外套挂在一旁的栏杆上,也算是有个人看着,不至于他赤裸裸地心生出厌恶、消极,乃至想毁掉这一切。他拿出烟点上,贪婪地吸入心肺,试图麻痹这蠢蠢欲动的阴潮。
其实他是可以结束掉的。他这样想,脑海中陡然晃现出一把枪——他亲手往里装好了子弹,将其放置在那人的床边,晨时,他听到了枪声,恍惚觉得他眼前的玻璃窗被震碎了,尖利的碎片掉进眼睛里,刺得他睁不开眼。
他死了,但他觉不出一丝悲伤,只是心觉空无,令人前所未有的、轻松的空无。他便是这样结束了那场死局。
夹在指尖的香烟已燃到了头,钟徊毫无所动,垂眸盯着檐外一丛矮松,手指映上了星火。
“哒、哒、哒……”
愈来愈近的脚步声踩碎了绷紧的思绪,烧灼感使得手一抖,残余的烟随其抖落,他稍稍收敛,抬眼看去。
正对的长廊下走进来一个人,灰绿色的旗袍看着尤为轻盈,似是晨时起的雾。
她看着便放慢了脚步,钟徊一股脑涌现的阴潮也稍缓了缓,目光明了些许。
“我……我请她们帮忙,让我得以进来。”她说如此,伸手来触碰他的脸庞,目光游移着便浸了雾气,可是她还说,“我会想办法让你离开这里。”
钟徊似也不为所动,便是安静地看着她,像是要从中剖解出什么来。玉笙被盯得心头发毛,于是想要收回手,他忽然攥紧了她的手。
“钟徊……”她方喊出口,身前的人陡然倾身抱住她,与其说是拥抱,倒像是勒紧,那横在背上环得实紧的手感觉要将她的脊骨碾碎了去,那极度压抑缓出的呼吸声一下一下地拍在她颈间。
玉笙呼吸不畅,涨红了脸,还抬手覆在他背上轻轻抚着。
而后进了屋,便又恢复如常了。
“过段时间就能回去?”她显然是不信的,可是钟徊又说,他们没有完全的证据可以定罪。
“金家也是有嫌的,不足以为证。”
玉笙低头去,继续给他的手清洗上药,嘀咕道:“早与你说,不要答应她任何事,你一句也没听进去,那程温见你出了事,立即撇得一干二净,虽然他是寻不得证据你动了那遗嘱,可到底是觉得你动了,才要到如今都记恨,便是再多补偿,只要有一样不遂其意,永远都只记着你欠他的。”
他木然地看着她,看着那张合有怨的嘴轻而易举地道出他的心路——“这些是你猜的?”
玉笙抬头望他良久,欲言又止,随即转而从桌上拿来纱布修剪,嘴上平和地说:“你知道,我讨厌你的客气,落也落不了个好,达也达不到坏,有时宁愿你刻薄些,让骂的人骂得名正言顺、怀有期望的人彻底断去念想……那许是会好过些。”
“那兴许会省去很多精力,但还是想有人来看看。”
她眼眶一热,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钟徊伸手抚摸她的面颊,玉笙暗自压了下去,继续剪下一小段来给他包扎。
其实也不全是徒劳,因而他真的如愿看到有人驻足,为自己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