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9日早上九点,柏泽清时隔几日再次来到了御林别墅。
这还是第一次,他来到这里,楼下只有刘妈一个人。
他视线往餐桌那里望了一眼,没有人。
“她还没起床?”柏泽清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有几秒钟的犹豫。通常情况下,他不会这样用人称代词来指代一个人,这个字实在过于暧昧。
只是他张开口才意识到,再寻常不过的“林小姐”,他竟然叫不出口,“林颂音”,似乎又不是那么礼貌,而“小林”抑或是“颂音”,他们实在没有亲密到这个程度。
刘妈正要给他倒茶,听到了他的问题,顿时就反应过来。
“小林吗?她很早就起来了,听她说她也要去法国,昨晚回来高兴坏了,一直在问我法国冷不冷,要不要带厚衣服呢,不过她好像一直在找身份证。柏先生,你一会儿是要带她去办理护照?”
柏泽清示意刘妈不用为他准备茶,“嗯,她还没有找到?”
“你不然上去看看吧。”
柏泽清没有说话,他只是又在楼下静待了一阵,腕表上的指针已经停在了九点半的位置,他依然没有见到林颂音。
“我上去看看。”他沉声说道。
来到二楼以后,柏泽清停在林颂音的卧室门口。
卧室门半掩着,柏泽清没有进去的打算。
“刘妈,那个谁,哈哈柏拉图来了吗?他是不是在那里催我了?”
林颂音听到脚步声,只以为是刘妈上来找她了,她说出“柏拉图”三个字的时候,带着调笑的意味,就好像这是她和刘妈私下的小默契。
柏泽清清了清嗓子,“让你失望了,那个谁没有催你。”
林颂音闻言只是愣了一秒,并没有感觉到尴尬。
还好她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当然了,她也不可能说什么过分的话,毕竟刘妈可是柏泽清的隐藏粉丝……
“你在外面做什么?”林颂音还在费力地找着身份证,昨晚柏泽清把她送回家时,告诉她明天办理护照需要一些东西,最重要的就是身份证了。
“我在想,你身份证能找到什么时候。”柏泽清背靠着墙壁,低垂着视线,平静地看向脚下地板的纹理。
“我也不知道……我记得我有带它过来的,但就是找不到了。”
“回忆一下上一次见到它是什么时候。”
“我知道啊,但就是想不起来嘛。”她一边找,一边还要分神地回应柏泽清。
她看了一眼屋外,柏泽清不知道站在那里,她不解地问:
“你非要站门口吗?我还要大声讲话你才能听见,你不能进来说吗?又不是没进来过……”
林颂音这句话刚刚说完,瞬间就闭紧了嘴巴。
柏泽清当然进过她的卧室,就是感恩节那一夜,她送给他一颗草莓和两排牙印的那一次啊。她怎么会嘴快到提起这件事……
屋外也短暂地陷入了沉默。
林颂音轻咳了一声,只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大约过了一分钟,平缓的脚步声再度响起。
本就没有被关紧的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
林颂音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就看到柏泽清今天又穿着一身黑来了。
黑色长款大衣,深灰色西装,里面还有一件黑色高领毛衣。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马上要带着她去参加什么葬礼,林颂音发觉她认识柏泽清到现在,就没见他穿过正装以外的衣服……他双手环抱着手臂,半倚在门框处,神色自若,看起来并没有被林颂音提到的那一夜影响。
“给派出所打电话挂失一下,以免被别人盗用。”
又是这种命令人做事的口气……
林颂音轻飘飘地瞪了他一眼后,还是打了电话。
她打电话的时候,柏泽清依然还是维持那样的姿势,在门口静静地听着,他发觉林颂音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其实语气很好,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温柔,但在和他对话的时候,他莫名地想到了一个词:牙尖嘴利。
这本应该是一个贬义词的。
柏泽清就这样不远不近地注视着坐在床边、好脾气地跟电话那端的人说话的林颂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电话挂断后,林颂音立刻转头面向柏泽清,柏泽清先是移开了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很快,才又漫不经心地望向她。
“怎么说?”
林颂音露出了一个很孩子气的笑容,就好像小孩子赢得了什么了不得的比赛。
“告诉你哦,现在身份证丢了不用挂失,也没人可以用我的卡借贷什么的,因为有人脸识别,不知道了吧?”
柏泽清看着她,点了点头。
“看起来,丢掉身份证让你知道一个没什么用的知识,你感到很自得。”
说完,他注意到林颂音不高兴地噘起了嘴巴。
“别撅嘴了,”柏泽清盯着她翘起的嘴唇,几秒后,收回了视线,“找到你的户口本,带你去补办身份证。”
“你现在陪我去?真的?感动中国十大人物里没有你,我都不看。”
柏泽清对于她的褒奖无动于衷。
“但是,我的户口簿在我原来住的家里,并没有带过来。”
“地址发给我,我跟着导航走。”
柏泽清说完这句话以后,惊觉自己这个久违的休假,真是除了休息什么都做了。
到底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麻烦。
等到林颂音坐上柏泽清的车,她还是有些不太能理解。
“我其实感觉很奇怪。”林颂音歪着头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男人。
“奇怪什么。”
“你真的要连我办身份证还要陪着我吗?这种事我自己就可以做的,而且你明明根本就不是那种人。”
“哪种人?”柏泽清希望自己没有摆出一脸“愿闻其详”的样子。
“虽然所有人都说你很绅士,实际上你可能也确实是这么做的,但是,我觉得你和所有人都很有距离。”
“还有呢?”柏泽清知道如果自己足够理智的话,不应该再配合地回应下去,他想,只是教养让他无法不做出回应。“林心理医生。”
“喂。”林颂音不满地瞟了他一眼。
柏泽清还是那副不冷不淡的神情,但是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并不差。
“你不是在对我进行诊断吗?可以继续。”
“我觉得你好像并不关心任何人,但是,你又……”林颂音说到这里,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柏泽清专注地看着不远处的红灯,有那么半分钟没说话。
“但是,你觉得我有在特别关注你?”
“你不可以觉得我自作多情,”心底的想法就这样被说出来,林颂音有一瞬间的不好意思,“你确实很奇怪啊。”
“所以,你觉得我对你很好?”柏泽清不知道这里的红灯怎么如此漫长,他开车时很少有脾气,只是这时难得有些没耐心了,“难道,没有别的人对你好。”
“才不是!有很多人对我好!”
“嗯,我相信。”
林颂音说完这句话,头往边上一扭,做出一副不肯再理他的架势。
车厢内再度变得寂静。
绿灯亮了,柏泽清的心情随之趋于平和。
林颂音在五楼停下,就看到门上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传单,她刚打开门,门缝处就掉落了许多小卡片……
她猜测柏泽清大约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架势,越发地怀疑林自己怎么会一时头脑发热把他带回来看笑话……
“你进来就好,不用换鞋。”
“嗯。”
林颂音找到水壶,仔仔细细地把里面的水垢冲洗掉后,烧了一壶水,随后,她又不知道从哪个拐旮旯找到一包速溶咖啡。
柏泽清站在客厅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就看到她就像土拨鼠一般,在并不大的空间里四处跑动。
很快,林颂音踢过来一个被她擦干净的凳子,将手里的速溶咖啡递到柏泽清手里。
“想喝的话你自己泡,其实我一直觉得咖啡好像都是一个味道,我去找户口本。”
“去吧。”柏泽清接过来后,想了想又将这包速溶咖啡放进了大衣的口袋。
林颂音在卧室找东西,柏泽清独自停留在客厅,他随意扫了一圈,极力克制住心底那股想要替她清扫房间的冲动。
柏泽清甚至找不到一块落脚的地方。
他看着林颂音四处蹿动找户口本的样子,许久,他终于按捺不住起了身,他决定至少把客厅那张书桌还有书桌旁的书柜给收拾一下,说不定她的户口本就在那里。
柏泽清将地上的遥控器,还有各种小票捡起来。
他正准备起身,就看到书桌下还有一个本子。
柏泽清将它抽出来,才发现这个桌子的桌角不平,这个本子大概是用来垫桌脚的。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应该将它放回原地,就见里面掉落出一张泛黄的活页纸。
这是一张很有年代感的纸,纸的边缘已经卷边了。
只是这张纸的最上方,那几个已经看得不是那么清晰的字很快吸引了柏泽清的注意。
【四(2)班,林颂音。】
这是四年级的林颂音写的作文,柏泽清注视着那稚嫩的字体,静静地想。
他其实没有偷窥别人隐私的爱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还是往下看了下去。
“我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只知道向父母提出要求,却从来不知道感恩。
我还记得,去年夏天,我特别想吃西瓜,于是和爸爸撒娇,爸爸明明很累,最后还是为了让我开心答应了。
他骑着自行车跑出去给我买西瓜。只是,他离开没多久,天空立刻变了脸,霎时间,狂风大作,雨水扑打着窗户。
我在家里开始担心起为我买西瓜的爸爸。
他骑车,并没有带伞,不知道会被淋成什么样?窗外是震耳的雷声,我站在窗口担心极了。
很快,我透过模糊的窗户,看到狂风中有一个人从远处跑过来,正是我的爸爸!他整个人被雨淋透了,不过,我并没有看到西瓜。
一阵敲门声,我打开门,看到爸爸一脸笑容,他像变魔术一般,从衣服外套里拿出一个西瓜。
他将西瓜保护得很好,尽管雨水已经将他的全身淋湿,我抬起头,看到雨水划过他脸上一道道的皱纹,还有泛白的鬓角,不禁流下了眼泪。
他一脸慈爱地对我说,‘乖女儿,不是想吃西瓜吗?快吃。’
我想,那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西瓜,因为它带着幸福的味道。”
柏泽清就这样维持着这个姿势看完了这张纸上的内容,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
柏泽清站起身,将口袋里的手帕拿出来,轻柔地擦拭着纸上的灰尘。
找到户口本的林颂音走到柏泽清面前,就看到他唇边的笑容在她出来时还没收起,好奇地问:“你又拿你的宝贝手帕在这里擦什么呢?”
柏泽清还没有回答,手里的纸就被林颂音给拿了过去。
她面上本来还带着找到户口本的笑意,在看了一眼这张纸后,尽数消散。
这一刻,她握着这张年代久远的纸,只感觉到自己就好像再一次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过去很多个令她难堪的瞬间。
林颂音从没有和妈妈提起过一件事。
有一次,班上的同学来到她家一起做作业。
上楼的时候,对门的叔叔正好下楼,很温柔地跟她们打了招呼。
后来,同学发现她的爸爸一直没有出现,便问:“刚刚我们上楼碰到的是你爸爸吗?”
小小的林颂音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理,迟疑着点了一下头。
“怪不得呢,我就觉得你们很像。”
林颂音闻言,愣了很久,最后艰难地笑了一下。
等到晚上,她将几位同学送下楼,却碰到了接自己女儿回家的邻居叔叔,林颂音心虚地将头埋得很低……
那一天起,班上没有什么人主动和林颂音说话了,因为她是小小年纪就爱说谎的林颂音。
……
此时此刻,林颂音抬起头,她努力挤出一张无所谓的脸,她甚至耸了耸肩。
“你想笑可以笑的,谁让我连写作文都在骗人?明明没有爸爸还撒谎,你那么想笑可以笑出声的。”
林颂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声音还是会颤抖,她已经不再年少,这种事她其实早就不在乎了。
她用力地将手里的作文纸揉成团,然后转身丢进地上的垃圾桶里。
不知道是不是手有点抖,即使那么一点的距离她都没能扔进去。
林颂音虚空地盯着那个纸团几秒,最后无力地蹲下身。
“好烦,这点距离都扔不进去。”她蹲在地上,低着头想要捡起那团纸,试图在外人面前托住她可怜的那点自尊。
只是很快,林颂音感觉到眼前一片阴影。
下一秒,她感觉到额头上落下一只大掌。
这个手掌不同于妈妈的,很宽大,也很温热。随后,柏泽清动作很轻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很久没有人这样摸她的头了,林颂音感到喉咙传来一阵涩意,她有点想妈妈了。
“抱歉,不该没经过你的同意就看你从前写的作文。”柏泽清目光复杂地注视着她,许久才出声。
他的声音难得有些温柔,温柔到林颂音忍不住想要看他。
她仰起头,就看到柏泽清膝盖微弯,半蹲在她的面前。
对上柏泽清深邃的目光,林颂音只觉得他的目光里有她理解不了的东西。
她想说点什么,说不需要你可怜我,我没有爸爸也过得很好,但她试着张嘴,发现喉咙的酸胀感让她什么也说不出口。
柏泽清的手依旧停留在她的额前,林颂音就这样无声地凝视着他。
“我笑,是因为,西瓜不需要用衣服挡住,淋湿也没关系,擦一擦就好。”柏泽清轻声说道。
林颂音就这样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最后,她也只是躲避着他的目光,别扭地说:“老师和我说过了,我早就知道了,后来我再写就写给我买炸酱面了。”
“嗯,那很好,”柏泽清轻笑着点了一下头,“你长大了。”
林颂音因为他的话抬眼看向他,四目相对,没有人再说话了。
空气中寂静无声,柏泽清注视着她那双泛着水光的眼睛,在想要伸手去拭一拭那里面是否盛着泪水时,他突然危险地想起林颂音说的话。
或许林颂音说得没错,他待所有人都温和,这看似很好,只是无差别的温和,实则是一种冷漠。
她不该是那个特例的。